裴度说完了话,径直走下台牵起谈姝意的手,举步就要离开。冬天日落的早,她仰头往外看,太阳已经西斜,泛着金黄的斜阳凝在屋角的冰溜子上,仿佛连夕阳也流淌下来。想必过不了一会儿天就会黑下去,他们一会儿就要回家去了。
这样的机会不多,她犹豫不决,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琴书先生。
也不知琴书先生有没有看见她。但他先是怔了怔,随后匆匆追过来,在二人身后撩开衣摆,竟还跪下来:“裴大人一番教诲,琴书铭记于心。请大人留下住址,琴书改日登门拜谢。”
裴度停了一步,却也未回过头看他。
“不必了。”裴度道,“我已被朝廷罢官,如今一介白身,无权无势,不必前来。”
说罢,他也不停留,继续前行。琴书先生慌忙起身,亦步亦趋跟在他两人身后。谈姝意心中大定,若想把她的所思所想在如今的时代描绘出来,琴书先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他现在有群众基础,和各大酒楼有合作关系,即便琴弹得一般也仍然名声在外,有一群死忠粉,不会因为今日一点黑料就不得翻身,仍然会有酒楼食肆请他去演奏,否则怎么对得起为他精心修缮的舞台。
他还一直在演出敛财,手中有一定的现金流。
谈姝意头一次正眼看这个人。他年纪实际不大,眼角还没有皱纹,估计还不到三十岁。但满脸络腮胡,即便是衣着已经很精致,仍然显得粗糙老成,也因此才成为大家能够广泛认可的“名士”而非“花瓶”。
裴度先回了成衣铺,给谈姝意取改好了的麻絮缊袍。少许填了些毛褐,就较之她之前的衣裳暖和不少。趁着裴度前去结账的功夫,谈姝意倚着门,手中抱着冬衣,正巧有一缕夕阳跃上她眉眼,眉睫漫上一层姝丽。
她也不看琴书先生,自顾自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她是个在人群中太过闪耀夺目的人,尽管荆钗布裙,却国色难掩。仔细看来,裸露在外的脖子、脸庞,手指无不似雪,皮肤却由于太过细嫩被粗糙的寒衣磨得微微发红,一双眸子颜色较之寻常人略略的浅,像是冬季里因寒冷而被迫结晶的蜜露。
也不知就这样呆愣愣地看了她多久,半晌琴书先生才答:“在下仰慕裴大人风骨,今日受裴大人一番教诲,深感荣幸。在下于音律一道并不精通,于爱民救世更有诸多不明,裴大人正是值得在下效仿的典范。”
“真的吗?”谈姝意这一问,且轻且缓。许久也是她微微一笑,仿佛浸着蜜糖的砒霜,“你不恨他今日让你声名扫地?不恨有他在一日,你再也赚不到这样容易的银子?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如今你这所谓的琴书先生,虚名再无,钱财更不会再有,你就不恨他?”
琴书先生沉默半晌后,回答她。
“金银于我,如同过眼云烟,不值一提。裴大人所行之事,皆出于公心,我虽一时受挫,却也从中领悟到许多。至于银子,若能换得一颗清白之心,那便不值一提。”
谈姝意神态兀地松弛下来。
“如今我有个主意,既能让你赚到钱,声名较之往昔更是提振。最妙的是,又能一直跟在他身后学习。你愿不愿意一试?”
琴书先生道:“愿闻其详。”
谈姝意却不急着讲。她半眯起眼,仰头望着夕阳一点一滴往下淌。许久,她笑了一声。
“你听过,竹林七贤吗?”
竹林七贤是前朝的七位名士。人人知识渊博、才华出众,却生逢乱世。这七人相聚竹林之中,弹琴,喝酒,吟诗,却敢为国慷慨赴死,以格外激昂的人生格调,展现出乱世文人的风骨,声名千古。
也被称为——古代第一男子天团。
要让古代人接受男色消费,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将男子打造为时代巨星,早已被古人所广泛接受。古人说貌若潘安,潘安每每出门都会被少女追在身后献果,也就是所谓“掷果盈车”。卫玠更不必说,一身病弱却招致都城媛女围观,围者如堵墙,而后竟然病死,留下“看杀卫玠”的典故。这些难道不像现代明星出行现场?
古人的接受能力甚至还比现代人要强得多。
在古代搞男团比女团更容易。为了人身安全和呈现效果考虑,身份名望越高,越能够引起百姓的重视。而官宦出身闺秀则不宜抛头露面,组建难度高不算,古代的女性作为一种资源,女团对于他们而言,是伤害大于收益的。
不过没关系,随着男色消费成为大家的广泛共识,女人们会另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不过这些就不是谈姝意要告诉裴度和琴书的了。她详细向他们描绘了她的初步想法。百姓喜欢艺术,喜欢音乐,琴书先生愿意为百姓演奏是好事,有益于开启民智。但他能力不足,我们可以让能力足的人加入,也就是裴度。
像琴书先生以前那样,只有所出金额高的酒楼他才去演奏,自然不可取,但如果不仅在午饭时分演奏呢?可以提出让酒楼对于需要听曲的食客另外收取少量茶钱,每日分成。这样生计也可解决,又可为百姓提供高质量的艺术陶冶情操。
琴书先生自然打包票:“此事就交给我,酒楼那边就由我去协商。如此一来减少了酒楼的开支,想必无有不应的。”
只是现在成员还太少,只有裴度和琴书先生两人。就算不组七贤,怎么也要组个四人团。不过两人也没关系,他二人需要先排练一个团曲,起初在各大酒楼进行二人巡演,如此才能扬名,为她后面设想的海选男团铺路。
她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裴度:“郎君不愿么?”
裴度垂下眉眼,轻微地摇摇头:“不曾。”
聊完这些事儿时间已经太晚了,被迫要在城里住上一夜。他们二人目前对外仍以夫妇相称,琴书先生在自家的宅舍中为他们腾出一间厢房,主院中住的是他病重的母亲。琴书先生解释道,以往赚来的钱,都像流水一样地花在他母亲的身上了。
谈姝意仰头望着裴度,只见他神色莫名,在凄清地夜里,眉眼里无声地浸湿了一成哀愁。
他睡不着,夜深了还坐在门外。又开始下雪,整个庭院都笼罩在一片雾中。雪花无声地落在满地沉寂之中,依稀能听到滴水结冰发出的响声。夜那样长,是一整个冬天的雏形。
谈姝意坐在他身侧。
她没穿寒衣,仿佛还不觉得冷。长发柔顺地披在脑后,眉目明净。她对着他显出个清浅的笑意:“怎么了,睡不着?”
裴度不作声。
她又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激进了?若你不愿在外抛头露面,那你可以为他们编曲。还有许多许多幕后的工作我自己完不成。我不了解这里,需要你来帮我。”
她双眸亮晶晶的,在没有星星的夜里,像是两颗星星。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真的。”
他这样说。
“既能够解决我们眼下的困境,又能以艺助人,开启民智,甚至还能增加商户的收入。这样一举三得的事情,我想不出,任谁也想不出。”
“是我的问题,或许我还没有接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平头百姓。我会自己克服的。”
谈姝意问:“你是不是担心,被昔日的同僚看见?”
“怎么会呢?”他哑然失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身在江湖亦能为国为民,这是朝廷中人想都不敢想的。倘若我真不辜负你的寄望,成了那劳什子‘名士’,我骄傲还来不及,又有什么怕他们看见的呢?”
他望着谈姝意低垂的发心,柔软的像是一只小动物。
“我只是在想,何谓名士?竹林七贤么,凭我也配。”
“你知道我是个假的,所谓真名士,自风流,我一点儿也没有。我未曾把天下家国置于身前,也不曾坦坦荡荡面对世间。我放不下尘缘羁绊,也放不下红尘百转。我既往想来,从未为天地立心,也不曾给生民立命。我一生所求,竟是那高悬于上,孤零零的一只金笼。”
谈姝意笑了笑:“可我觉得你就是啊。”
“你被罢官那一日,田宅抄没,功名革除。二十年来辛苦读书,得到的一切都付之东流。那时,你想到的是什么?”
谈姝意仰起脸,睫毛上结了霜,眼睛和鼻尖都冻得微微发红,仿佛顷刻之间要落下泪。裴度怕她冻着,赶忙解下自己的衣袍披在她身上,如此雪夜,竟然半点都不冷。
“你想到的是我。”
“你想到我这样一个女子,没有户籍、田产、金银,没有任何本领,今后该如何生活。”
“郎君,我们那是也就是萍水相逢罢?我名义上是你的如夫人,但我从没伺候过你一日,我们之间半点联系也没有。郎君,为什么那时候你想到的不是明哲保身,而是我?”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有什么答案随着她的话呼之欲出了。但是没有,他仍然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说,听着她温温柔柔地向他倾诉。
“难道苍生黎民中没有我一个?是我或者是旁人,又有什么不同?”
“大家所追捧的名士什么样子?固然是真性情,是在竹林中的痛饮,是豪迈的放歌,是为乱世竭尽全力哪怕付出生命,是大义,是家国豪情。”
她垂下眼睛,手指轻轻抚在寒衣上:“也是在寒冷的冬夜里,为穿的单薄的人披上一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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