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柜这事儿吧，并不好提。宁北之数着日子，天天发愁。
玻璃窗不贴福字，倒着贴了个“SCI”。电脑屏幕左右是研究生专属对联——“文章投哪哪都要，实验数据好到爆”，横批“百发百中”。
红枣桂圆枸杞在养生壶里翻滚，寒假将至，研究生室一派欢乐祥和。
宁北之窝在工位上，发出摸鱼邀请：[三点几，饮茶先啦。]
相隔千里，同在等放假。贺启星接过师妹的脱单奶茶，举杯拍了一张：[饮。]
点开一看，奶茶杯上牛皮藓贴满。宁北之尝试连成一句话，什么……芝士草莓冻冻脆啵啵珍珠牛乳。
他说：[叫你饮茶没叫你喝粥。]
贺启星：[吸管足够大，都可以饮。]
扯了一阵，回归正题：[哥，我是年前说，还是年后说？]
贺启星：[年后吧？毕竟大过年的，能少挨顿打。]
宁北之抱着手机直乐。打么……倒不至于。
他从小被爸妈当宝贝，后来不知怎么，处着处着成了兄弟。家庭地位嘛，以前是眼珠子心尖肉，现在是顺位第三。
他爸妈都是九十年代大学生，思想前卫开明。尤其他妈，年轻时的照片一溜儿红唇大波浪、吊带露脐装，时时奔走潮流最前线。
家里奉行鼓励式教育，幼儿园吃饭不剩米粒，夸；小学考试九十分，夸；中学坚持抄完作业，也夸。许是经历过地震的原因，爸妈对他的要求是……没有要求。
大难不死，只愿他健康快乐自由。
宁北之在中学时意识到自己性向不同寻常，但又隐约觉得性别、性向是流动的，他朝哪一边，取决于未来会遇到什么人。因此他一早就打定主意，会在遇到那个人、决定踏入恋爱时，对父母坦诚相告。
他希望能和父母分享他在爱情中的感受。
他很需要被爱意包围，家人和恋人，缺一不可。
贺启星认真给建议：[我们大年初五出发，要么你提前两天说？如果叔叔阿姨暂时难以接受，也算是给双方一个缓冲冷静期。]
宁北之没好气：[懂，物理隔离，自我放逐，眼不见心不烦呗。]
但过了会儿，贺启星又改口：[还是年前吧。我仔细想了想，年后时机并不那么合适。]
宁北之：[嗯？]
贺启星：[如果没谈拢，会影响你状态，我担心这样上山会出问题。无论如何，别拿自己身体冒险。]
导师消息弹出，把人唤去办公室。宁北之连连“好的收到”，摸鱼就此中断。
放下手机，贺启星若有所思。转着奶茶杯，吸上一口慢慢嚼，不知是啵啵还是脆脆。
他家情况和宁北之不同。父母是典型的北方性子，热情好客，大大咧咧，有点权威，有点固执。但随着贺启星长大成熟，家庭话语权在不经意间过渡、倾斜。小事大事特地来问他看法，甚至让他帮忙拿主意。
性向这事儿……在经济完全独立、未来发展方向完全明确之前，贺启星并不打算对家里透露。好听点说是羽翼尚未丰满，难听点就是翅膀还不够硬。
毕竟隔着三十年，成长环境和思维见识不一样，他不苛求得到父母的支持与祝福。但无论他们对此持什么态度，贺启星仍是那句话——“我能理解”。
并且他家亲戚众多，年纪到了总绕不开结婚生子的话题。如果和父母出柜，他远走国外是轻松了，但这份压力不会消失，只会成倍转移到父母身上。
到那时，父母又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亲戚们或关心、或试探的催婚？
——那太残忍，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在不出柜的前提下，带宁北之回家，就只是单纯地邀朋友来家乡玩。他自然希望心仪对象和父母脾气相投、相互喜欢，但绝非出于试探——他不可能拿宁北之、以及他们的关系去冒险。
他要保护他爱着的所有人，确保他们不受伤害。家人和恋人，缺一不可。
奶茶就要见底，剩下吸不上来的啵啵脆脆珍珠。
“啪嗒——”养生茶壶开关一跳，红枣桂圆甜香弥漫。
宁非凡听着声闻着味，大老远绕过来接了一杯，又顺手给隔壁桌师姐装一杯。不一会儿，师弟也过来分一杯，看壶里空了，好心加满冷水，让它继续煮。
宁北之胳膊夹着本子从导师办公室回来，兴冲冲拿杯倒茶，一看水温显示27℃。
事已至此，喝奶茶吧。
他挑出刚刚贺启星发来的那张照片，回复：[请我喝一杯。]
很体贴，没让对方费心。他选好下单：芝士草莓，小料叠满，好友代付，发送。
五秒后——页面跳转，付款成功。
嘿嘿，接下来就是等奶茶，喝完差不多下班。下了班，之后就是回家过年！
春运机票价格飙升，放假晚的研究生和社畜狠狠咬牙买单。
一年一度的春节饭局开始火热排期，今天花落二姑家。
堂哥春风满面：“对对，看好日子了，年后就领证，我提前敬大家一杯。”
表姐稳扎稳打：“嗯嗯，和男朋友挺稳定的，不急，趁年轻先拼拼事业。”
表哥油嘴滑舌：“嘿嘿，姑姑要么给我介绍介绍？公司见不着几个女生。”
宁北之低头啃猪蹄，支支吾吾，说我还在读书呢。
没曾想，不等主动找爸妈，爸妈先来试探他。
当晚，电影品鉴环节结束。何枝女士去了趟厨房，出来给他递杯热乎豆浆。宁北之歪在沙发上，稍稍意外。
居然没使唤他？无事献殷勤，总不能是他的家庭地位突然提升吧。
他妈挨着他爸坐下，顺着刚看完的爱情片开始闲聊：“宁哥，你当初追我那会儿，在草坪弹吉他唱歌，还记得不？”
宁哥，宁海朝，是他爸。宁北之有事没事也跟着这么叫。
“当然记得，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他爸搂过他妈肩膀，摇头晃脑地唱起，“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感动，父母爱情。宁北之盘腿观望，喝一口豆浆，舔舔嘴唇。糖放少了，但配着这歌儿，真甜。
从唱歌聊到舞会，谁转了几个圈，谁又踩了谁的脚。再聊到坐公交去电影院却误场次、骑单车去逛公园但被鹅追。回忆过往，何枝感叹：“谈恋爱那会儿，可真好啊。”
“你这话说的。”宁海朝故作不满，“恋爱好，结婚也好。只要咱俩在一块儿，怎么都好。”
宁北之莫名其妙被孤立，插嘴：“好好好，只要你俩在一块。那我呢？”
“对哦，那你呢？”何枝像是突然想起这号人，问道，“我们北哥对恋爱完全没兴趣吗？”
“不应该啊。”宁海朝接腔，“没记错的话，我们北哥从小感情充沛吧？看个爱情偶像剧都哭得稀里哗啦。”
好么，原来等在这儿呢。宁北之往后一靠，微眯着眼。豆浆还剩个底，被他晃出红酒的腔调。
“我真挺好奇的，聊聊呗。”何枝不阴阳了，笑道，“我不瞒你，你这年纪，可登上适婚青年才俊名单了啊。今晚饭桌上的情况你也清楚，你得给我个态度，之后找来相亲的，我才知道怎么帮你回。”
宁北之深吸一口气。二十四岁，确确实实还在读书呢，怎么就到相亲的年纪了……且看样子他妈已经做主拦下不少。
“何女士，失敬，原来是你在负重前行。”
笑了会儿，他把杯子轻轻搁在茶几上，盘着的腿也规规矩矩放下。
“干嘛突然这么正经？”这阵势，何枝莫名其妙，“我们就随便聊聊，又不是批|斗你。”
话都说到这儿了。出柜这事，就不可能有完全准备好的那一天。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
宁北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
“爸妈。”他说，“如果我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你们能接受吗？”
“为什么？”宁海朝意外，他尝试理解，“不婚主义，丁克？”
“嗯……你们对这个怎么看？”
“不结婚，你是……不相信婚姻吗？”何枝皱眉，“对亲密关系有抵抗？”
“不是。”宁北之赶紧否认，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们很好，你们的婚姻对我来说是完全正向、绝对完美榜样。在这个家，我生活得很自在，很舒服。能做你们的孩子，是我的福气。”
“你们是很好的爸爸妈妈，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
宁海朝轻拍妻子的手，让她别多想，再看向宁北之：“也就是说，你会谈恋爱，但不想结婚生孩子，对吗？”
“嗯。”宁北之勉强笑了一笑。
“你在谈恋爱吗？或者……你谈过恋爱吗？”何枝仍是不解。儿子应该是没谈过，毕竟……以他们一家的相处模式，就算是中学早恋，都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果然，宁北之回答：“目前还没有。”
“既然没有谈过，你也不抗拒亲密关系，为什么现在就断定自己不愿和相爱的人步入婚姻，生儿育女呢？”
宁北之一阵心酸，他不是不想，是因为……他们不能。
他有些挫败，低声问：“所以……你们不能接受，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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