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就是赚到”,而宁北之怒赔两百。
强忍头疼熬了几小时,躺都躺不住。他怕自己小命呜呼,时不时测血氧,70,76,72来来回回,还小心翼翼担心吵着别人。
贺启星伸手搂他,又被他强行按回去。没办法,天太冷了,失去睡袋保护可是要遭大罪的。
终于撑到凌晨两点半,掀开帐篷,猝不及防扑入繁星漫天。
宛若细碎银砂,恣意洒在天鹅绒般蓝黑夜幕上。一道弓形珠光横贯南北,星汉灿烂,星辰流转。
宁北之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星空、如此纯粹的闪耀。
宇宙无限,雪山亘古,时空尺度和地质尺度媲美,而我们不过是倏忽渺小的井蛙夏虫。
前方十几米,孟英麟早早架起相机,小队三人凑作一团叽叽喳喳。
帐篷另一侧。贺启星轻轻把人手指勾起。记忆也有自己的尺度,此情此景,将他拉回上一场星空。不在海拔几千米的雪山,而在宽阔平坦的喇叭广场。
宁北之低头看着手指勾缠,也回忆起那片繁星,那是三年前,考研复试前。当时,贺启星告诉他“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皆金星也”,于是他没事找事地问启明星为什么不来北方……
也在同一晚,他说自己看不懂资料,要赖掉那只小鼠。
三年后的现在,宁北之只能苦笑。
一语成谶,竟成因果。正因为他主动放弃了小鼠,所以贺启星才没去北城。
贺启星看着星空,主动挑破话题:“你后来看懂那篇文章了吗?”
“看懂了。”不止看懂了,还和论文作者邮件往来,讨教答疑。
“当时觉得很难的文章,后来觉得也不过如此。”贺启星说,“但是吧,文献看得越多,发现自己懂的越少。有句话谁说的来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我想,实在没必要困在一篇文献里——因为确实不缺这只小鼠。”
“庄子说的。”宁北之笑道。他明白贺启星的意思,这一场阴差阳错,也该释怀了。三年过去,遗憾是有,但他不再为此深陷自责。
升学并非结局,殊途也能同归。哪怕中间岔了一段,只要他们同频向前,终究会回到一条路上。
更别说,贺启星发展势头正盛,前途一片光明。强者不需要多余的歉意,更不需要无谓的怜悯。
繁星下的遗憾,由另一场、但同一片繁星终结。
宁北之再次抬头看向星空:“敬小鼠。”
贺启星和他并肩而立:“敬小鼠。”
启程。天黑一片,额上绑着头灯,照亮脚下一小片山岩。海拔持续上升,风越刮越大,空气越来越稀薄。
刘森不愧是高级玩家,一路走一路和向导聊天,时不时给大家鼓励几句。其他人专注于脚下,呼吸粗重,再没精力插科打诨。尤其宁北之,几乎是走两步就得停下喘两口气。
他们是算着日出时间才出发的,一鼓作气,连上三个大陡坡。到达垭口,失去大山遮挡,风速陡然升级。刚出了汗,又受着冷,脑内一阵轰鸣。
小队排成一列紧急避寒,第二顶帽子戴上,围巾拉紧。实在是腰酸腿软,手脚冰冻,几人弓腰搓手,拄登山杖直喘气。
此时到达雪线,深一脚浅一脚,再往上就得攀着铁索,手脚并用攀爬。走了一段,寒意从体表沁入骨肉,直指内心。
宁北之回头摸摸贺启星胳膊,带着点哀求说:“哥,我不行了。”
贺启星闻言停住:“累,还是身体难受?”说着伸手按他帽子,看他嘴唇颜色。向导和刘森迅速凑过来,检查一番,身体数据还在安全范围,人也意识清醒。
那就是累了,体能问题。向导劝道:“再坚持坚持,就快冲顶了,实在不行我拉你上,现在放弃,可惜了。”
“休息一会儿吧,”刘森也说,“喝点水,缓口气,再看看情况,别急着放弃。”
但静止下来容易失温,一分钟不到,宁北之觉得头更疼了,抬头往高处看,一阵眩晕。他转向贺启星,自己也说不上什么情绪。
贺启星把头灯关掉,环着他,在他耳边小声问:“真想下撤?”
宁北之没回答,顾不上旁人目光,把脸深深埋在贺启星脖颈。
他不想放弃,半天徒步和整夜头疼都是沉没成本,就差最后一段路。海拔4900都上来了,登顶就在眼前,他不想当逃兵。他要和队友一起站在峰顶,看日照金山。
他也有条件不放弃。身体能撑住,高反无疑是最大的阻拦,但此时血氧心率都在高反正常范围,体能更不至于全部耗尽。
可是放弃的念头如此强烈——宁北之无法抵抗心里的恐惧。
突如其来的,巨大风险和危机感就要将他压垮。他不得不承认,他在害怕。庄严神圣的大山、变幻难测的风雪、稀薄匮乏的氧气……宁北之领教过自然的力量,他直面过受伤死亡,他敬畏自然,他无意挑战。
这和极限运动的冒险精神相悖,但他始终无法克服。沉痛记忆卷着负面情绪浮现,心理严重影响生理,紧张、冒冷汗,不管监测数据如何,他确确实实认为自己不行了。
他犹豫不决,不是因为什么登顶的执念,而在于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他想在山顶告白。
重逢那晚,贺启星给他描述了自己的登山经历。他也想看看,他想站在贺启星身旁,一同见证属于他们的日照金山云海缭绕。
舍不得放弃,又迈不动前行步伐,宁北之只能一动不动埋在人胸前。他想,再缓缓,再缓缓。
“下撤,我陪你。”贺启星没继续追问,贴着他侧脸轻声安抚,替他做决定。
闻言,宁北之抬起头来,却微微皱着眉。“一同下撤”,先前竟忽略了这一点。他克服不了心底恐惧要下撤,贺启星必然会陪着,可这么一来,两人都将失去登顶机会。
凭什么要贺启星陪着放弃呢?他不愿意。
“下撤,我们一起。”贺启星明白他的顾虑,扣着他后脑,又在他耳旁说,“你知道,我这趟不是来爬山的。”
风呼啸,雪飘落,宁北之就这么怔怔看着他。
下了决定,就不再拖延。高海拔容不得玩笑,身体状况只有自己才最清楚,队友不会再劝。
更何况,某种意义上说,放弃比坚持更需要勇气和决断。
“行,你们回大本营休息,我们一会儿汇合。”刘森把血氧仪递过来,叮嘱,“下山更要小心,乱石多,况且结冰了,路滑。跟着向导脚印踩,攀铁索,注意控制速度。”
孟英麟掏出兜里几颗巧克力,汤景明也摸出两瓶葡萄糖,全塞给宁北之。
天色微亮,来时的雪崖、陡坡逐渐暴露。宁北之一阵后怕,万一摔倒,万一滑坡,万一……脑子里不受控地发散。
合着天黑冲顶不只为了看日出,还为了遮蔽视线把人骗上来吧?!
半小时后,阳光乍破。
雪山之巅,万丈光芒。
自山顶向下,阳光热烈洒向覆着白雪的山峦。每一寸陡峭明暗相切,每一丝褶皱阴阳相错,灵圣尽显,分毫毕现。雪山和阳光灵魂共颤,美、神圣、壮阔、辉煌,它经得起所有赞誉。
日照金山,是最盛大的献礼。
宁北之停下脚步,看呆了。心潮澎湃,目眩神迷,怅然若失,心尖被揪着,又泡进暖泉里,满腔情绪剧烈无序地冲撞,却久久找不到出口。
回过神来,已然热泪盈眶。
他注视着雪山,喃喃道:“贺启星。”
“嗯?”
眼前金光弥漫,雾涌云蒸。渐渐地,模糊成一片光影。
日照金山,照着万物生灵,照着万物之情。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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