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旧楼

二楼的老太太站在门外不停敲门,拽门把手,喃喃话语带着哭腔,留神听了一会儿,好像是没有钥匙不能开门回家。上楼跟奶奶提到这事,于是一起偷摸去看,那老人不哭喊了只是还站在门口。过了几分钟门突然从里打开,出来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推搡着老人进屋,然后她关上门离开了。被拽进屋的那十几秒里老人求饶似地喊着什么。奶奶轻声说,她媳妇儿打人。

不过媳妇儿看来是忙着上班,没有来得及惩罚老人就走了。我们便又偷摸回家。走进家门的时候奶奶念叨了一句,也不能说是虐待老人。

嗯,我明白。责任义务是一回事,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和感情状态是另一回事。

每个人在漫长的一生中浮沉煎熬,未被赋予选择生的权利,也未被赋予选择死的权利。

吃饭时听爷爷说起某位旧识。那位老人生了重病现在还在医院痛苦地苟延残喘,好几次求子女拔了呼吸机让他走,但是子女唯有沉默。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不管是否得到允许,剥夺他人生命即是杀人,是犯法。

出生的时候没有人问问我们是否愿意降生,年老或重病的时候也无法提出死亡的请求,只能在这不上不下的悬浮虚空中,将学业工作婚姻赡养父母抚养子女一件一件揽到自己肩上,在层层重压下,才能回归地面,踩到坚实的土壤,然后一步步走入尘土。

奶奶也说起刚刚我们看到的事,又说那老太太年轻时很能干,在家杀鸡鸭,拔毛、放血、料理、售卖,生意干得红火的时候赚了不少钱。

我有些记不清小时候是否曾一睹那位老人年轻时精明强干的余韵风采,恍惚记得好像是有一户门口总是放着盆,燃着火,烧着滚烫的热开水。

如果老来无大病,能吃能走,老伴儿在身边互相扶持,那便是幸事了,简直可以称得上命好。

祖父是将近百岁高龄离世的,但离世前很长时日里头脑已经完全不清醒了。一开始忘记了回家的路,再后来忘记了身边的人。最后大家只能把他锁在房间里,一日供给三餐。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整理床铺,有时拧一下门把手,发现打不开,自言自语又转回去。有一次奶奶开门时他正站在窗前,双手缠绕窗帘,他说,要去捕鱼,得织渔网。

祖父年轻时捕鱼为生,悠长岁月都是在船上度过。奶奶从小在河边长大,饥荒年代很多人饿死,但河里永远捞不完的鱼让他们一家安然存活。吹拂过河面、带着鱼腥气的夜风在此后经年一遍一遍从奶奶房间里洞开的窗户中穿过,吹起她梦中的小船,一遍遍摇晃。

细细算来,这栋楼里有人变老,有人离开,有人死去,楼也渐渐破败。屋子不是一瞬间就变脏变旧的,长大以后一个人生活才慢慢明白,不每日扫地,灰尘很快会覆盖角落,不勤擦油烟,灶台附近的墙面会很快变黄,不及时更换垃圾袋,各种飞蚊虫蚁很快会在房里出没。小时候以为永远干净整洁的家,不过是每天有人在辛勤打扫,而我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这一点。

4月份的时候城中有栋旧楼垮塌,政府开始评测老旧小区的房屋安全。那时爷爷有些担心我们这栋楼划为危房,那样会涉及到老人住到谁家,房子款项如何分配处理等一系列麻烦的问题。所幸,这栋楼虽老,但□□,矍铄得很。

小时候每个清晨出门上学,总能看到三楼那户的江阿姨站在门外梳头发,齿梳一下下划过长长的油黑光亮的头发。因为不想头发掉在家里,所以站到外面梳完,要扫的话也方便,不扫也可以。

五楼瞿阿姨四十左右年纪,披肩长发微微打卷,气质温婉,是个看重生活情调的人,家里永远一尘不染,屋里总是弥漫着甜甜的香味。她有严重的哮喘,或许因为这个家里的卫生要求格外高。每次去她家玩,都要把电视机上以喙立于金字塔尖的老鹰把玩好久,到底是什么原理,磁吸还是重力,不甚明白但觉得十分有趣。

某天半夜,门突然被敲响,敲门声很急,爷爷披了外套去应,原来是五楼瞿阿姨的儿子。当天晚上送到医院时瞿阿姨就已经失去呼吸,未能急救成功,去世了。死因是呼吸器官衰竭及相关并发症。

而三楼的江阿姨后来也因为妇科方面的癌症去世。当我回想起她时,出现在脑海里的总是她在清晨阳光下一边梳头一边冲我微笑的年轻面容。我没有见过她衰老的面容。她还没来得及变老。

每一年暑假,为了避开毒辣的烈日,小孩子们就在楼道里玩。我们尖叫疯跑,直到三楼的叔叔因为家中午睡的老人上来打断我们。我们会躲到我家隔壁小孩的家里,等大人走了,又钻出来继续疯跑尖叫。现在想来,我们真是一群讨厌的小孩。

隔壁家小孩小我三岁,但是不妨碍我们每日厮混在一起。我们也经常吵架打架,直到有一次我把她推到地上摔坏她一颗门牙。那不是乳牙,不能再生长了。尽管后来她不再怪我,但是我被家人拎到她爷爷奶奶面前道歉的时候还是害怕得要死,流出的眼泪成分大概是犯错后的恐惧大于真心的愧疚。

没过几年,隔壁爷爷因心脏问题猝死,留下的奶奶慢慢变成失去生机的空壳,身体愈发不好,卧床的时间变多,再后来,也走了。

我们不用再隔着窗户拍手发暗号,不用担心玩得太晚回家挨骂。她被姑姑接走同住,放假时就远赴浙江跟妈妈一起生活。后来就不再回来,空荡的老屋出租,住进来的一家人让破败旧屋里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隔壁家中时常传出欢闹的人声,但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楼里一代新人换旧人,旧人的生活渐渐不再热闹。我知道那些旧门牌下面曾住过什么人,却不知道崭新的防盗门背后是哪一家人在热腾腾地生活。

瞿阿姨的儿子刚结婚生子那几年,我们时常能遇见他们一家人,小男孩很可爱,叫人也大方。不知道哪一年开始,我回家的时候就得知他们一家人已经去往更大的城市,楼上租给了完全陌生的年轻人。

曾经的玩伴都离开了,这栋楼里只剩下能和它同频呼吸的老人。或许是为了这些旧友,这栋旧楼从未表现出不稳固的迹象,即使经历洪水地震,这六层小楼依然静默地站在那里。但是它的内里已经破败到不值得再去翻新,只能不断修修补补,就像我们终将破败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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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死亡和白日梦
连载中皮库尼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