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是乡下人,生在乡野长在乡野,就算儿子都在城里买房结婚生子邀请他去同住,他都拒绝了,就想守着自己那几亩田地,那两三间老屋,几头牲口。
以前小时候每年冬天回老家祭祖,晚上大家围坐在火堆边,大伯就会开始给我们一帮小辈讲故事。这几年我几乎没回去过了,有疫病影响,也有工作困境。以为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后来才明白是站在一片茫茫荒原上,不知道何去何从。今年因各种机缘终于再次踏上回乡之路,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柴火燃烧的气味钻入我的鼻腔,使我仿佛再次置身于寒冷的冬夜,火光映红我的脸庞,每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摇摇晃晃。
大伯抽着土烟,慢条斯理开口,一个个光怪陆离奇幻诡谲的故事就从他嘴里一一流淌出来。我看见老鼠抬着花轿,夜风吹起狐狸新娘的盖头,我看见四肢短小身形矮胖的畸形怪物,原地打转面容模糊的旅人,他们从焰火中走出又随火星溅射消失。
“那可是我遇到的真事。”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故事同样的开头,大概没有一件事是他虚构的。“那天我拣了很多柴,回来走到半路天就黑了。我听说这种时候容易遇上那种事,很小心地沿路留了记号。走到一处断崖边,嗬,吓死我,前面黑乎乎的蹲了个男人不知道在干什么。活人我当然不怕,怪就怪在,他蹲在一个坟堆旁边!我也寻思,前面就是断崖,谁把坟挖在这儿?我叫那人,他不应,手里一直在忙活,我走近了看,你们猜他在干嘛?”
大伯抬眼打量我们,嘴角噙着高深莫测的笑。无人讲话,只有咽口水的声音。
“他在一口一口吃土!用手抓着捧着往嘴里塞。我一看,这哪行,不得把肚子撑爆了。我提起他的衣领,啪啪甩了两耳光。”大伯一手托着烟枪,一手左右挥舞,“我用劲儿很大,直接把他嘴里的土打落一地,他也慢慢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到脚下的坟堆,吓得他哇一下子跳开,还好我抓得牢,不然都要跌下崖去。”
我们还没从这诡异的故事中抽离,爷爷笑着插话:“是个好鬼。”大人们似乎都听懂了。
“对,是个好鬼。”大伯也笑。原来是这人迷路,绕到晚上也没绕回正路上,眼看要失足坠崖,旁边孤坟的主人及时拦住了他,只不过受幻觉影响这人一直蹲在地上吃土,直到大伯发现并扇醒了他。
“打得好,”爷爷笑,搓搓手,添根柴火。“但是这鬼嘛,也不厚道,好坏参半吧。”
“是啊,够呛没给他撑死,还好遇上我。”大伯笑眯眯地吸口烟。
这个故事留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至于另一个印象深刻的故事,我只能说,让我好几年睡觉都不敢把脚伸出被窝外,极具教育意义。
回忆让旅程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很快我就再次踏足熟悉的院落。还没进屋,就远远看见大伯站在门口冲我招手微笑,随后他转身进去里间,许是要跟家人说我回来了吧。几年没回来,屋墙庭院似乎都破败不少,以前晚上睡觉的阁楼已经不住人了,只用来堆放杂物,犹记得小时候半夜上厕所,下楼梯时可谓胆战心惊。
上次回来时大奶奶还康健,但是疫病期间就已经去世了。圆终有闭合的一天,只是时机总让人把握不准,或许只有当事人冥冥之中能够有所感应。
平时农村里几乎没人,年轻人都去城里工作生活了,山也空了,地也空了,老屋锁上了几间,等若干年后风沙尘土或许会把人们留下的这些痕迹尽皆抹去。
大妈和两位嫂嫂还在,一如既往明朗热情,只是岁月在她们脸上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痕迹让我有些不忍直视。其实也没有多么见老,或许是因为儿时记忆里的面容太过年轻美丽。
喝茶闲话间,我没看到大伯,忍不住问了一嘴,奇怪的是几位长辈俱都沉默下来。
那天很热,大伯摇着蒲扇坐在树荫下乘凉。突然觉得腿上一痒,他用力一拍,将手伸到眼前看,狗日的吸了这么大包血。过了会儿小腿上愈发剧烈地痒起来,他不停抓挠,直到抠破了皮肤。日头不那么毒了,他准备下田里看看。一脚踩进水坑,他蹲下身嗅嗅,一股尿骚味儿,肯定是水田里的野老鼠尿的,今天真是诸事不顺。拿水瓢舀水冲淋干净腿,没有多想,继续料理农活。
晚上睡前突然发起高烧,头痛,全身都痛,小腿一片红疹。送到诊所看病,医生只当是暑热引起的中暑、热伤风,打两针,输点水先退烧。等病人吐出一大口鲜血,众人才意识到可能误诊了。连夜找车拉到县医院挂急诊,诊断说是钩体病,应该是破皮的伤口沾染了带病毒的老鼠尿液。但是误诊错过治疗时间,加重病情,很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再后来,就是生者的事了。
我沉默着听完,手中紧握的茶碗里茶水已然全凉。我抬头望向对面坚韧的女人们湿润的眼眸,终究没有提起刚回来时见到故人的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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