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机跟着楚群的背影，一路在筒子楼长长的走廊上滑行着。
陶泽的屋子离楼梯口出乎意料得远，像楚群错过的楼欢生命里的那些时光一样长。
下午三四点钟，本该是艳阳高照的时间，却刚下了一场雷雨，黑压压的乌云还没完全散去，蒋逸飞走在潮湿阴暗的走廊里，霉气混着发酸的垃圾味充斥着鼻腔。
他小心绕过地上的纸板箱和溅开的垃圾污水，时不时翻开手机，确认同事发的地址，才继续往前走去。
真正让他确信自己找对了地方的是前方传来的叫骂声，一个穿着polo衫、敞着领子露出脖子上金项链的男子高声对着一户人家在骂：“你一个出来卖的，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嫌弃你脏就不错了。”
楼里多数人家用的都是油漆斑驳的木头门，外面又自己安装了铁栅栏的防盗门。听见有热闹，好几户人家都开了木门，从铁栅栏缝里往外张望。
蒋逸飞快步走过去，陶泽低声但坚定的话传进他的耳朵里：“不戴套就是不行。”
“嗨，我说你......”男子往前迈了一步。
蒋逸飞冲过去，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猛地往后一拽：“没听见吗，这里不欢迎你。”
男子一愣，又梗着脖子骂了句：“哪冒出来这么个多管闲事的，你谁啊？”
“我是他男人。”蒋逸飞挡在陶泽面前，昂起头，用下巴对着男人，“赶紧滚。”
男人往后退了一步，神色悻悻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离去前嘀咕了一句：“让自己男人出来卖的货色，神气什么。”
蒋逸飞对着墙猛踹一脚，“砰”地一声：“滚远点儿，别让我再看见你！”
“你......”
背后传来的声音很轻，蒋逸飞却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忙说：“别误会，我就是为了把他吓走......嗯，吓走......”他越说声音越小，只看着楼欢，有些愣了神。
之前陶泽去面试时穿着西装他还没怎么注意到，如今近距离一看，陶泽看上去极为憔悴，脸颊不健康地微微凹了下去，身上的T恤领口松松垮垮，露出显眼的锁骨和脖子上隐约的红色抓痕。
注意到蒋逸飞的目光，陶泽不自在地把T恤往后拉了拉：“谢谢，我知道你是在帮我。”
陶泽微微低头，看人时抬着眼，眼睛里泛着水光。他轻轻翘起嘴角，弧度很小，但眼睛还是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眼里水光更盛，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我只是......”
“路过”两个字没能顺利出口，楚群喉咙里像堵住了块什么，他咽了好几次口水，都没能把翻涌上来的情绪咽下。
他眼睛里跟着蒙上雾气，面前人的神情与他记忆中七年前的楼欢重叠了，强烈的愧疚与自责像静电一样过遍全身。
楼欢抬起头，疑惑地歪了歪头。
**
楼欢没有抬头。
楚群进门时刻意把脚步落得很重，可楼欢只是蜷坐在沙发与茶几的缝隙间，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盯着地面，垂落的手指间夹着根烟，眼看就快要烧到手指。
楼欢原本是不抽烟的。
第一次抽烟还是因为《梧桐大道》的剧本里有抽烟戏，楼欢怕进组后露了怯，偷偷摸摸地在学校角落里练习。
楚群在旁边教他：“抽烟最简单了，把烟点着了。然后，深呼吸你会把？放嘴里，深吸一口气，然后憋着......”
楼欢把烟从嘴里抽出来，嘴唇抿得紧紧的，瞪大了眼睛憋着气。
楚群在心里悄悄数到三，楼欢喷出一口气，弯下腰扶着膝盖，连声咳嗽。终于缓过劲，楼欢扭过头，眼睛因为咳嗽而红了一圈，咬牙切齿地问楚群：“你是不是耍我？”
楚群大笑：“抽烟嘛，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的，多抽就习惯了。”
楼欢又将信将疑地把烟放进嘴里，吸口气，又慌忙拿出来，咳了好几声。
而如今，屋子里满是香烟味，烟雾缭绕着，让人差点以为哪里起了火。楼欢却静悄悄的，一点都没有要咳嗽的意思，还不紧不慢地把烟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
他这会儿才注意到玄关站了一个人，想冲着楚群笑笑，笑到一半就觉得没力气，也不知道这个笑做成功了没有：“你来了。”
楼欢的眼圈红得显眼，像是刚哭过，看得楚群心里发紧。
他呼出一口气，强行把语调放得轻松：“呦，听见有人进家门了还那么悠闲。好在是我，当心来个劫匪把你给卖了。”
楼欢很急促地笑了声，不回应他的打趣，又吸了口烟。
“你家门也不换个密码。”
楚群走进自己住过半年的屋子，布艺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光线昏暗。打眼一看，除了几样大家具以外空空荡荡，什么生活用品都没有。地板上有一层薄灰，也不知道楼欢是怎么坐下去的。
再转头一看，靠墙放着几个行李箱与行李袋，没一件是打开的。
楚群被烟味熏得有些气闷：“小辉说你从酒店里搬出来有两天了，你这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住的？”
“有什么不好住的。”楼欢的声音有些干涩。
楚群在厨房和餐厅转了一圈，既没有桶装水，也没见到烧水壶，只能空着手再转出来。
走到楼欢身边，他嫌弃地绕过一地烟头，轻轻用膝盖撞了撞楼欢：“喂，让点位子。”
“没位子，坐沙发去。”
楚群没理，硬是把茶几搬远了，在楼欢身边挤着坐下了。
他随意一瞥，注意到楼欢手上缠着的纱布：“你手怎么了？”
楼欢答得飞快：“没事，玻璃碎了，拿的时候破了道口子。”
楚群本能地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再一看，又叫起来：“诶诶诶，你这烟都快烧完了。”
楼欢有些迟钝地低头，“哦”了一声，拇指和食指一掐——没灭，大概是掌心的伤让他不敢太用力。
“我去给你找个烟灰......”
话还没说完，楚群就眼睁睁看着楼欢拿烟往左手按去。
“你发什么疯！”楚群猛地拉起楼欢的手，香烟从他指尖滑落，楼欢有些怔愣地朝他看。
楚群又拽过楼欢的左手，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有块斑驳的深红色烧伤痕迹，附近还有几个水泡，显然楼欢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蠢事了。
楚群头脑一片空白，喘着粗气，骂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楼欢竟然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捂着脸转身趴在沙发座上，肩膀颤抖。
楚群握着他的手，不知所措，最后认命地给助理打电话让他带碘伏纱布等消毒包扎的东西来。
助理得有段时间才能把东西送来，楚群还是先扭头解决这个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埋在沙发里闷死的家伙：“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这可不像你。”
“不像我？”楼欢苦笑了声，抬起头，“怎么人人都比我知道我该是什么样的呢？”
楚群一时语塞。
楼欢拽起衣角抹了把脸：“你跑过来，是听见什么消息了？”
“还能是什么，外面现在传的都说你要退圈了。”
楼欢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楚群像被点燃的炮竹一样窜起来：“什么叫那就这样吧？你真要退圈？为什么？”
楼欢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了。
楚群只好掰着手指头，一条条流言在那儿问：“你得罪陈峰了？”
“他得罪我了。”
楚群噎了下，联想到陈峰在圈里的口碑，能猜到大概是发生了些陈峰看上楼欢却被楼欢拒绝这种事，也算不上让人意外。
“就为这个？”
楼欢头一撇：“不算是。”
行，那下一条。
“你要和江宇解约了？”
“对。”
“你要和他解约我一万个赞成，但怎么就闹得还没解约就让记者都知道了去，满城风雨的。”
见楼欢木着脸，楚群忍不住开始磨牙：“你别告诉我你是因为解约的事要退圈？”
“也不算是。”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楚群大踏步走到阳台门，一把拉开窗帘，不顾楼欢不适应突然变亮的光线而用手挡着脸，指着外面隐约可见的一处高楼说，“那栋商场，电子广告牌上挂着的是你的脸！你走出去，没有人不认识你！”
“大把大把的邀约送到你手上，别人找你演戏，都得求着你。你去参加活动，所有的镜头都对着你。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楚群握紧拳头，整个人绷直了，最后一句话轻得简直不像是从他自己嘴里讲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等楼欢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时，他哭了——是那种很狼狈的哭法，整张脸皱在一起，嘴唇发颤，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滴。
他哭起来很安静，只能听见快速地喘息声，像是有点喘不上气。
正在楚群上头的劲过去、开始感觉有些懊悔自己说的话的时候，楼欢也突然爆发了。他拽起沙发靠垫往旁边一扔，玻璃茶几砰地一抖：“我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楼欢胸口剧烈起伏，眼圈通红。他用手抓了一把头发，想把长碎发圈都撸到后面去，却还是软趴趴地掉了下来，凌乱不堪。
像他的整个艺人生涯一样凌乱不堪。
“我连我活着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还能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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