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和江宇的事,算是压垮楼欢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背上本就驮着重重叠叠的包袱,最初背上时他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照样在镜头面前笑得漂亮。
这笑长长久久地刻在他脸上,有时候他对着镜子一瞧,觉得自己的脸怎么看怎么假。
他这才幡然醒悟,他身上背着的包袱是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笑得栩栩如生的木偶人;他害怕的,是变成这样一个木偶人。
楼欢自认是个俗人——贪吃,贪玩,只要开开心心地把日子过得舒服就很好。
他也喜欢别人夸他,哪怕他有时候看得脸上发烫,也要好奇地登上自己的论坛,去看看影迷是怎么说自己的。
可那些爱意太盛、期待太重了,当灼热的光环戴在他的头上,他被托上神坛,他便惶恐起来,总觉得他们透过自己看向了别的什么人似的。
每当他哪部戏的成绩不如人意,外界总有人替他叹一口气。他们说:“楼欢现在怎么这样了呢?”
于是楼欢战战惶惶地自省走过的每一步路:是啊,我怎么这样了呢?
然后他又茫然地把目光投向心里的空洞: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呢?
我该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找不到自己,一切都空空荡荡、轻飘飘的,只有疼痛是实的,于是他拿着烟头往自己手上烫。像那些让他吐槽的狗血剧情一样,扮上个可怜的模样,才能让自己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毕竟,他的所有纠结在别人看来,大概都只是矫情。
或许也确实是他矫情。
要不然,圈里那么多人经历过的事,到了他这儿,怎么就成了过不去的坎了呢?
楚群说,你是不是有病。
楼欢想笑——这问的是什么废话,他当然有病,要不然怎么会把自己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满心以为熬过这一阵就好了,等来的却是圈子里比他想象中更不堪的阴谋。
如果他没病,为什么他都不快乐了呢?
楚群,你是知道我的呀,曾经的我是一个多快乐的人呀,大学那会儿你还常说我没心没肺傻乐来着。
楚群,谢谢你来找我,但如果你能帮我把大学时候的那个我找回来就更好了。你应该还记得那个我吧?那个没几个人认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的我。
楼欢心里突然涌出了许多想说的话,再一想又乱七八糟的,是许多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楚群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直哭得楚群浑身僵直,手足无措。
哭了一会儿,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楼欢又不好意思起来,左看右看没找到餐巾纸,只好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咧嘴笑了:“楚群,陪我看看剧本吧。我最近接的一个,还不错。”
楚群明显愣了一下,嘴张合几次,大概是想吐槽楼欢情绪无常。
楼欢没给他说出口的机会,搂着他的脖子往沙发上带:“你坐着,我去行李箱里把剧本拿来。”
过了一会儿助理把碘酒纱布送了过来,楚群用针挑破水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楼欢边嘶气边絮叨着故事内容和人物小传。
这似乎是个带点文艺色彩的武侠电影,故事结构很复杂,以一个剑客之死开篇,由不同人物的视角猜测了有关他死因的不同故事,演员需要逐一扮演这些猜想中剑客截然不同的性情行为。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楚群专注地给楼欢上药,听一半忘一半。等用纱布把楼欢的手缠成了馒头再打个蝴蝶结,他脑子里记住的也只剩下了电影的名字——《惊鸿》。
名字还挺好听。
楚群不在意地想,但下一秒,楼欢就把手写着人物小传的笔记本往他手上塞。
“你干嘛?”楚群有些莫名其妙,“还要我给你批作业啊?不至于吧,你这课分数可比我高。”
楼欢眼睛弯弯的:“这本子我选得不错吧。”
“是还不错。”
“导演人也挺好的,聊了那么久我再放他鸽子有点儿过意不去。咱俩关系那么好,你就替我补给他呗。”
楚群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楼欢接着说:“我还没和导演通过气,不好直接把剧本给你。但我觉得你演这个角色肯定合适,我再打给导演说说,你先看着人物小传。”
“你这是什么意思?”楚群拿着本子,在空中挥了几下,说不出话来,“你要把这角色让给我?”
“怎么能叫让,我也不是导演,又不是我说让谁演就让谁演的。”楼欢笑着去搭楚群的肩膀,又被楚群拍开了手。
楚群看着他低头蹙眉、把手背到身后去的动作有些后悔,暗自懊恼自己没顾及他手上的伤,但楼欢又不以为意地继续说:“但反正我也演不了了,导演总要再找人选,那不如就......”
“不如什么不如,”楚群心中的不安强烈起来,“什么叫你也演不了了?说了那么多,你还是要退圈?”
“也谈不上退圈吧,没想太清楚。可能转行,可能是转幕后,也可能就是休息一阵子。”
“休息?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抢资源抢得多厉害,你说休息?你一休息就没人记得你了!”
楼欢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楚群神色激动地数着过去那些短暂辉煌又沉寂下来的明星,最终只是笑笑:“你看,我也没觉得自己比他们强。他们有从山顶上走下来的那天,我也会有,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楚群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当背景板被人忽视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面组的时候被人挑挑拣拣是什么心情吗?没有,你是大明星,是大红人,你哪知道我们这些凡人是怎么过来的!”
水泡挑破后留下的伤口随着他肌肉的绷紧与松弛摩擦着纱布,楼欢的注意力跟着疼痛沉沉浮浮。
他不能理解楚群突如其来的愤怒,或者说他理智上明白,但并没有随楚群的话再去调动情绪的力气。
他只是说:“好嘛。”
楚群等半天没等来他的下文,指节捏得发白,咬牙切齿,把笔记本一扔:“好,算我多余管你。”
房门的回弹特别快,碰上时极为响亮的一声震得房子都抖了三抖。
楼欢两手都缠着纱布,用特别不灵敏的动作掏出烟和火机。火苗左晃右晃又熄灭几次,才把烟给点燃了。他靠在房门上,听见电梯开门时“叮”的一声电子音,缓缓吐出一口烟气。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子邪风,烟雾竟往他的脸上扑,把眼睛和鼻子都刺激得酸疼。
当他打开房门通气,人不知不觉地来到电梯间,看着显示屏上的楼层数一层层下降,户外的冷空气冻得他鼻尖通红,手脚僵硬。
他想起那年元旦他和楚群坐在屋顶上,他指着邻居家的猫想给楚群看,结果没看成。后来再回去看邻居,听说猫也老死了。
电梯没再上来。
**
导演没有喊卡。
哪怕嘴里吃了螺丝,楚群也得硬着头皮再演下去。
“我只是......路过。”蒋逸飞说。
陶泽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诧异于面前这人突如其来的哽咽。他扶着门,面上显出犹豫,迟疑几秒,还是说:“我记得你。”
他紧张兮兮地笑了笑:“我......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进来坐坐吧。”
屋子里光线昏暗,蒋逸飞四下张望,发现头顶那冷光灯像是快熄灭了似的:“这灯怎么这么暗。”
“我打算改天换个灯泡,现在就凑合着用吧。坐......”话刚出口,陶泽意识到狭小厅房中央的方桌旁没有凳子,忙说,“稍等。”
蒋逸飞跟了过去,经过空空荡荡的方桌时肩膀蹭在墙上。他倚在卧室的门框上,往里面看——卧室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靠墙摆着,旁边狭小的空间放着一个箱子、一把折叠椅,没有衣柜。
看着陶泽将折叠椅上的衣服捧起来扔在床上,又要把椅子搬起来,蒋逸飞出言阻止道:“别忙了,坐里面也是一样的。”
“那我收拾收拾。”陶泽将床上堆放的衣服收拢到一边,又抖了下被子,一个小盒子滚落下来。
蒋逸飞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什么。
陶泽僵在原地,屋里死一样的静。
蒋逸飞拿起小盒子,伸手递给陶泽,见陶泽不接,又放在床头。
陶泽看了眼蒋逸飞的脸,眼神又往下垂落,轻声问:“你是路过吗?”
“不,我来找你。”
陶泽咬唇,上前一步,双手搭在蒋逸飞肩上,又慢慢向后顺着他的背滑下去。
蒋逸飞握住他的手臂:“我不是......”
陶泽截住他的话:“我愿意的。”
蒋逸飞呼吸一滞。他很难形容自己看到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神情——陶泽整个人分明透着一种无助与柔软,可眼睛里却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像水晶质地的利刺,玉石俱碎般决绝。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陶泽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我知道,我变了很多......”
“不,”蒋逸飞托住他的脸,“我也......一眼就认出你了。”他轻声说:“我其实,一直记得你,你没变。”
陶泽,哭了。
他的眼睛里积蓄起雾气,睫毛颤动,又一眨,眼泪就一发不可收拾,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蒋逸飞的大拇指轻轻抹去了他的一滴泪,楚群从角色底下浮出来,错愕地看着楼欢哭得皱起了脸——这不是他惯常在镜头下用的精致漂亮、凸显破碎感且惹人怜的哭法,他此时哭的样子更多带着些孩子气的委屈,像是孩童四下无人跌倒时强忍了泪意,直到父母来了才爆发出来的哭泣。
楚群没像走戏时那样吻住他脸上落下来的泪,而是牵起他的左手,在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烫伤上轻轻吻了上去。
楼欢嘴角微微向上动了动。
楚群轻声调侃了句:“哭得真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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