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指责也好,有人能听听他说话也好。
然而等他回到房子,却不见梁轲的踪影。
他起初以为梁轲是生他的气,又跑了出去。
时至今日,宋清和记得,他当时身心俱疲,在梁轲的沙发床上坐了好久。
他觉得梁轲总要回来,他等着给他开门。
他给他打电话,可重复的铃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分外寂寥。
脑子里兜兜转转,转着些纷纷扰扰的思绪。
不知那女孩子会怎么样?
不知学校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找到梁轲后,他又该怎样哄他?
他最近明明乖了很多,连沉默寡言也好了很多。
但宋清和忽然想起刚开始梁轲身上的淤青,很难不心惊肉跳,他想起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他怎么可能一个电话都不打?肯定是出了事!
宋清和有一瞬间恨起了自己不爱交际的性格,此时此刻,哪怕是有一个梁轲同事的联系方式也好!
他先搭车去了梁轲工作的便利店,以期能在灯光下看到那到身影,但店员说他今早根本没来上班,也联系不到人。
他只觉心中空了个洞。
他又去了他们偶尔会呆坐的临湖公园长椅,经常去吃的一家米线店,去过几次的商业街……他艰难地从中辨认着每一个相似的影子。
在城市里找一个人,是这样的让人恐慌,全是人,全是陌生脸孔的人。
他同他们没有联结,连寻求帮助也做不到。
最后甚至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一路走去了海边。
海风吹得他的脑袋更加疼痛的时候,他才想起要报警。
然而拿出手机,却发现已经关了机。
他紧紧攥住冰凉的手机,忽然很想,很想就这样躺在沙滩上,一直躺下去。
他什么也做不好。
但凌晨时分,当他走回出租屋门前第一次捡到梁轲的那个小巷的时候。
他隐约见到一个影在黑暗中的身影。
他冻僵了的脑袋几乎立刻就解了冻,一下子连身上都觉得暖和了起来,他第一次用着那样惊喜的语气,就算是当年得知自己考上临市的大学,也没有这样高兴,他大声地喊:“小轲!”
他连完整的语言都组织不好,只是不断地重复。
“小轲!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然而那身影到月光底下来了。
却是林师兄,他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有气无力的说道:“小和,你跑什么?”
原来他们以为自己失了踪,找了他一晚上。
宋清和觉得滑稽,但实在没能笑得出来。
自从这晚,他便失去了梁轲的消息。
而对他的审判,也端上了桌。
宋清和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在这次事件中该承担多大的责任。
事故发生的时机其实很微妙。
那位教授早就三令五申了实验流程与注意事项,当时他正好刚把东西分发下去。
还未发出开始实验的指令。
但宋清和也清楚,发生这样的事,学生天然处于舆论的劣势,自己在程序上也不合规,他其实很难辩解。
这事故使人受了伤,自上而下总要有人担责。
他的老师说要他放心,总说他有办法,但宋清和记得那段时间在行政楼奔走,他跟在他身后,见到他微弯的背影。
处分下来的很快,说是要取消他的学位证。
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也不免被这消息打地措手不及。
他自问对学校里这几栋庄严屹立着的建筑已经有了十足的感情,但要离开,却也是很轻易的。
“你不要怕,他们不会真的这么做。”
他没有怕。
但他也不再抱有希望。
他只是在往既定道路上坚定前行的决心出现了松动。
他忽然觉得,他于这一途上,的确是没有天分,他写论文已经写得足够厌烦,从实验室到讲稿台,申无穷无尽他并不喜欢的项目,做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前景的假设,一次又一次地试错,试得他精疲力竭。
在他很深的性格底色里,他其实很不愿意冒险。
他于此时,才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懦弱的人。
过自己感兴趣的人生,换一种生活,换一种思想,把紧绷着的脑袋松懈下来,对他来说,此时也不是不可能。
并不是没有办法,他的人生道路并不是走不下去。
当时正值春招,他有长期带家教的经历,后来为了提高单价,他专门考取的教师资格证,他的学校足够好,当年教招的要求也不如现在这么严苛,他有本科学历,所有的所有,都足以让他在教招中找到一份教职。
找到工作后,他只敢给袁育林发一封告别邮件,连毕业证都没打算要,便收拾行囊去了海城,直到如今。
宋清和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从前的很多事。
如果刻意去想,过去的很多日子都是模糊一片的,然而此时此刻,回忆又清晰得这么让人无奈。
他苦中作乐地想,也许他是一部苦情电影的主角也未可知,这样起伏的经历,应当也有点故事感。
但是太苦了,拍出来怕是要赔钱。
此刻外面艳阳高照,他却觉得雨下个不停。
说起来他一向很爱护自己,很少淋雨,然而心里滴滴答答延绵不绝的霖霪,却将他从里到外,淋了个透。
……
最后刘西诚这桩事,还是许小希应了下来。
梁倬不放心他一个人前去。
但许小希却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而且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去向刘西诚当面道歉。”
“有你在的话,我反而会不好意思。
宋清和倒不操心他们小朋友的事情,他们自有自己的一套解决办法,大人们掺和进去,反而要弄巧成拙。
况且他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乱麻。
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很好地处理好与梁轲的关系,事情的走向确实如他所预设的那样进行,但他的心不是钢铁铸成。
听说梁轲又因淋雨,不,确切地说,是因为他宋清和的缘故才淋雨发烧,他如何能不羞耻自责。
然而上一回勉强有一点补救的机会,这一次是半点也没有了。
然而也不能有,有了就会生出野望。
他们曾经的情分,终究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是因为自己,被消磨地难以言说了。
他只有一点点后悔。
生活毕竟不是写好的剧本,孑然一身的时候,并不代表就能更多地像想象中那样,如鱼得水地掌握自己的人生。
起初是薛师兄好端端的忽然说他最近接触了一个新能源项目,人手不够,来问他要不要做兼职。
宋清和以人民教师不得私下兼职为由拒绝了他。
而后没过几天,林师兄又给他带来一个很诡异的消息,说听说他买的那套房子的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卷钱跑了。
起初宋清和并不相信。
因为他去看了,房子依旧还在施工,他的那一层已经建好。
但慢慢的,这个谣言传到了他为买房所加的微信群里面,说什么的都有,一会儿便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说得多了,连宋清和也不免担心起来,他开始一趟又一趟的往临市跑。
他往那个房子里,投进去的不仅仅是一笔又一笔的钱。
还有他那,不知道该安放到什么地方的,一颗憧憬未来的心。
不过还是那句话,厄运到来的时候,是挡也挡不住的。
一次一次看的结果是他亲眼看着施工的进程一点一点慢了下来。
但并没有停工,只是像钝刀子一样,切磨着血肉。
这一日他又一次看施工进度的时候,接到了陈佳礼的电话,告诉他魏怡珍于两天前过世。
应她的要求,死后要举行海葬,将她的骨灰洒进大海。
宋清和听说这个消息时,恰好看到一只不知名的白色水鸟从从湛湛蓝天飞过。
他是有心理准备的,最后一次去看她时,魏老师已经说不了话了。
或许人生在世,谁都不能如愿。
在旁边的花店里挑了一束百合,赶去仪式地点。
将花一支一支扔进大海之后,他同陈佳礼站在一排,看那位年轻的姑娘将她母亲遗留在这人世间的,那细碎的骨殖一把把撒出去。
“我小姨很时髦的,”陈佳礼道,“你知道吗,我们起初并不同意海葬,但她说她的骨灰,和做实验用的草木灰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各种元素的集合,”宋清和微笑,“我们活着的人,也不过是一堆化合物的组合,死后终归要进入造物的循环。”
人的明悟,往往就在一瞬间。
“将来做花做草,做鸟做鱼,做这世界里的一粒微尘。”
不过尔尔。
仪式结束后,他并没着急回去,他一个人沿着海岸线走了好久的路。
变了天也不在意,淋了雨,更不在意。
他或许正是因为在意的太多,才不能活得恣意。
大雨倾盆而下,将他周身浇了个透,雨滴拍打在他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很神奇的是,他却觉得,心里的雨,要停了。
一切都不重要,自己想要的才最重要。
他做事犹犹豫豫,拖泥带水,许多机会放在眼前,也要想七想八,所以活得艰难。
他不要再这样做人。
于是当梁轲又一次很神奇的出现在他眼前,将他罩在雨伞底下,一脸焦急询问的时候。
宋清和觉得,这世界从来没这么安静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