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舅奶榨的花生油

人可以不幸到什么程度呢,我的答案是从娘胎就开始坐牢。

妈妈颇为得意地说起花生油的来历:“这可是你乡下老舅奶亲手种的花生,知道你爸做了手术注意养生呢!榨油的时候一颗颗把坏的挑出来,你舅奶挑了好几天。现在什么都有添加剂,还是自家田里长的放心。你们年轻人就喜欢吃垃圾食品,要管管嘴知道吗。”

“舅奶多少岁了?”“九十多了。”

我两眼一黑,把饭都打翻了。

“她为什么事来的?”“啊?”

“说啊!”

我把筷子狠狠摔在地上,筷子在瓷砖上弹了几下,遁入桌子底下的阴影中。

妈妈吓了一跳,抿了抿嘴不悦道:“她曾孙子要上小学呢,想分在你姐姐教书的小学,往后六年就有照应不是。想就找找你的关系……我说你没出息呢,也不知道跟谁学的闷葫芦性子,有空就关在房间里,自己单位的领导都认不全。”

“你傻子吧,教育局在县里好吗?我就一乡镇政府的文员能干什么?”

“你年轻不懂事,虽然是不同单位,但都是自己人,互相照应的。我当然晓得你刚上班没两年,你也别急,慢慢来嘛!我就是怕你有压力,才没把这事跟你说的……”

我的耳朵好像听到了老式电视机故障画屏时的声音,又好像看见一片花田,乌泱泱的一群蜜蜂在我眼前飞过。

在我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到底背着我应承下了多少承诺,我真的不敢想。

恐惧、绝望的泪水仿佛不是我的泪腺分泌出来的,而是从我周身五脏六腑的血管中分离出来的。

我好难过,难过得快要窒息。

我搬了出去,和姐姐一块住,有空就给八岁的外甥教英语,甚至说两句印尼语。

一到周末,姐姐会带着外甥回姐夫家。

那些犄角旮旯窜出来的亲戚也会在周末直接来我的住处找人,我每次都很严肃地把他们带过来的“意思意思”当场拿走。

爸妈似乎对收礼有天大的执念,收不到别人的,就惦记上我的,经常跑来问我的单位给发了什么东西。

就节假日发的一点粮油米面,我真给他们又不要,好像就是来套个话,好回去跟别人炫耀。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消遣了。

原来卑鄙小人就在我身边!

当我反应过来想跟父母割席时,为时已晚。

那天我在办公室待着好好的,突然有同事急匆匆地跑进来,要我去门口看一眼,有人找我。

我糊里糊涂地出去一看,吓得从台阶上摔了下来,鞋跟都扭断了。

我那个九十多岁的,头发雪白的老舅奶,踩着一辆掉漆的、布满黄土的破三轮从乡下骑了三十多里来到了镇上。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白褂子,被汗水打湿的地方紧贴着黝黑的皮肤,松弛的□□耷拉下来,快要拖到肚子上。

车里的竹凳上还坐着她六岁的曾孙,张着圆圆的眼睛到处看周遭新奇的事务,时不时把拇指伸到嘴巴里吮吸一下。

我双腿磕在台阶上,疼得爬不起来。

“小芷啊!”老舅奶跳下车,颤颤巍巍地走上台阶扶起我。

“唉哟,摔疼了吧!”她心疼地帮我揉着膝盖,“唉哟,多好一姑娘。真不是舅奶我催你啊,可我这曾孙子今年就要上小学,真等不急呀!他爸妈都在外地打工,把这孩子丢给我,叫我怎么办呀!要是分到了晨光小学,太远了,我真怕这一把老骨头哪天就散了......”

越来越多的同事从大厅里出来看情况,好几个领导都被惊动了。他们一听说有个九十岁多的老奶奶在门口哭,个个吓得一哆嗦。

一老一小在接待室里休息之后,江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询问情况,我一直掉眼泪,一句整话都说不清楚,

江主任只好出去问我的老舅奶,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看了一眼我断跟的鞋子,无奈地摆摆头。

“小乔啊,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你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要赌一下运气。镇上统共就两座小学,辖区内适龄儿童在哪上学都是随机分配的。”

“要是八月底,你这小亲戚分到了晨光小学,好了,你平安无事。”说罢,江主任拍了下掌,摊开给我看。

“要是走了另一半概率,要是分到她想分的,你前途完了。”

江主任指着我,钢铁不成钢地说道:“但凡是个明白人都分配学校的这事是公平公开公正的,但群众不明白啊!你这事闹得太大了,我估计几个乡里都知道了,倒时候都来闹怎么办?别说是你,县里都说不清啊!”

那天傍晚,我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老舅奶竟然还说蹬她的三轮车送我。

我敢坐吗?

老舅奶带着曾孙在招待室里坐了一下午,同事们一个个送茶水糖果进去陪她聊天,全都知道了她想托我干的好事。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在办公室里成了避之不及的瘟神,人人都在背后看我的笑话,审视我,从头到脚挑我的毛病。

妈妈几次来找我,委屈地说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地问我“没事吧”“肯定没事的,就是我们亲戚之间送点农产品”等等。

她甚至不是来安慰我的,反倒是想让我安慰她,减轻她的负疚感。

我看着觉得好笑,刚一牵嘴角,辛酸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我们主任都不敢说我没事,你胆子倒是大,一张嘴想说什么就是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妈妈立马急了,反驳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人瘦成这样了,吃点健康的油对身体好呀!”

到了公示那天,我看着主任发给我的消息,整个人瘫在地上,像一条溺水的鱼。

外甥端着一盘红艳艳的车厘子送进来:“小姨,地上脏,你洗手吃水果。”

我回头一瞧,姐姐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门边往里看情况。她见我发现了她,尴尬地想走开,没一会又走回来问我:“怎么样了?”

“晨光小学。”

我虽然保住了工作,但输得一败涂地。

我买了两桶油让妈妈还回去,她不愿意低这个头,说我从市场上买的油不好,跟人家新鲜榨的没办法比。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现在回乡下把家里被承包的地要回来种花生是不是?你还在逼我,非要我死了你才高兴!不,不,你不会高兴的,你还等着我给你养老送终是吧!好一本万利的好事,生孩子揣肚子里十个月直接万事大吉了!我上辈子做了多大的恶事投你们家!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重新投胎吧!”

我冲进厨房抄起菜刀就要剁自己的手,爸爸吓得终于从房间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我明天送回去!我去送!”

我本和老舅奶没什么瓜葛,骚扰她晚年的曾孙又不是我生的,关我什么事。但经此一遭,我经常做噩梦,梦见她还骑着那辆破旧,嘎吱嘎吱响的三轮车送她的曾孙上学。

上学的路太远了,实在太远了......她用力蹬呀,蹬呀,蹬不动时,干瘦的人在风雪中化成一具灰白枯骨。

然后枯骨又咯噔咯噔动起来,继续蹬脚踏板......

我辞职了。

我承受得起同事们的窃窃私语,承受不了长期自我霸凌的同情心。

我叫乔芷,姓氏是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但名字却不是亲人取的。

爸爸给我拟的名字是“乔止”,但上户口那天出了点小插曲。

户政处的女民警无心问了句:“乔止?浪费这么好听的姓。”

爸爸得意地显摆自己的文化:“止字好听呢,而且贴合我们乔家实际。她上头还有个姐姐,唉,儿女双全难啊。”

女警从电脑屏幕前抬头,颇没眼见力地建议:“没男娃传宗接代是吧?那你怎么不叫她乔断子,乔绝孙呢?”

“你骂谁呢!你什么态度!”爸爸一拳头捶在柜台上,气得脖子都红了。

“不是你说的吗?”女警在被投诉的边缘疯狂试探,看爸爸不像能闹事的人还追加了个白眼。

“不好意思打错字了,就这个芷吧!”

于是我的名字,就是这样被定了下来。

我要是晚出生几年,胡瑶恐怕会在我的课本上画满小猪佩奇,然后一脚踩上课桌兴奋地指着我宣布:大家好,这是我的弟弟乔治。

细想来还真吓出一后背冷汗。

在我辞职后前两个月里,我受到了堪比小型网暴的精神折磨。

父母和亲戚轮着给我打电话轰炸。

我不接,他们能打一天,打到我手机没电关机,临时联系人还要借同事的手机用。

我一接,就是耳提面命,喊我立马回去,去领导家赔礼道歉重新上岗。

他们觉得人事任命,就一句话,点个头的事。

爸妈威胁说要再不回去就报警抓我,说我失踪了。

于是我一直在等警方的电话,结果来的是无穷无尽的信息轰炸,打开界面都要卡上一顿,然后扑面而来的是不懂事之类的话。

我的号已经没法用了。

尽管换上新的,但每次看到手机,我心里都压抑得慌,要做好一阵子的心里建设。

我没想到会在A市再见到胡瑶,那时我已经在A市一家外企工作。

漫展场馆内,人群熙熙攘攘,穿着各种动漫角色服装的爱好者们三两成群,摆着各种帅气优雅的姿势合影。

我抱着一位名叫“大蒜”老师的插画集在她的摊位前排队,等待签名。“大蒜”老师的队伍排得很长,淹没在人流中,我的鼻子从偶尔流动的空气中闻到了发馊的汗液臭味。

我的脚踝关节因为久站而隐隐发疼,但好不容易排到我时,腰酸脚疼都奇迹般烟消云散了。

“大蒜老师请帮我签个名吧!”我龇着个大牙,笑嘻嘻地翻开扉页给桌前的画师太太。

“大蒜”老师留着公主切发型,带着粉色爱心口罩。她签名都快签麻木了,把画册熟练地接过来就是画大葱,她画到一半突然不画了,抬头直直的看着我,一双圆圆的小鹿眼越来越亮,眼神惊喜之余还有点惊恐和尴尬。

她突然问我高中是哪毕业的,得知答案后拍案而起,给后面急不可待的粉丝们都看懵了。

“坏了,给我找到真小乔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他的暗卫

在星际开密逃

贵妃娘娘千千岁

岁岁平安

春夜渡佛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爱狱
连载中我真的不吃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