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冰冷的身体自狭窄的洞口擦肩，平白撞击出一丝人的体温。
裴谙率先进入洞内后却并未离开洞口，而是就站在洞口处，回身将外面的人逐一拉入山洞。
一个矮小干瘦的孩子从入洞前就瑟瑟缩缩地紧贴在裴谙身后，双瞳黯淡无光。
洞内的村民们循声缓慢走出，在烛光余韵的照耀下，人群中忽地爆发出一声惊叫。紧接着一个女人迅速破开人流冲出，一把将那小孩从裴谙身后拖走，一巴掌重重甩在他的后背上，再将人快速拖回村民之中，拦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洞口的裴谙。
小孩被拖走时，裴谙回头看了眼女人的动作。
他甚至同女人防备到近乎愤怒敌视的眼神对上了视线，却只是淡淡地一瞥，便转头将洞外的人继续拉进。
山壁外潮水奔涌，撞击出来的水花好像一张张鳄鱼的口。
落在最后的王石裴谙差一点就没拉上来，最终猛一用力时，脊背无可控制地向后方砸去。
却意外地没有撞上料想中的嶙峋山壁，而是撞上了一度稳健厚重的胸膛。
大水川急，从其中拼命逃离的人动作同样急促。裴谙直至将王石彻底拉上来后，才有空回头看去，发现陆潮之原来也一直没有撤离洞口，而是就站在他身后一些的地方。
那里的空间比裴谙所站的位置要更加狭窄，头顶的高度亦是不够。
陆潮之被迫压弯了躯体，连脖颈都不得不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向下低斜。可一只手却依旧向上伸出，替裴谙遮挡住了他所无暇顾及的几处尖锐物。
洞口空间就这么大，同时容纳下三位男性何其艰难。
偏偏王石被拉上来后还对那大水六神无主，腿软得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着陆了，一个劲地往裴谙身上靠，让三具身体不受控制地再度相撞在一起。
裴谙眉头轻蹙，陆潮之却沉默得一动也没有动。
他宽厚的身体好似已经和山壁融为一体了，深邃的眉眼变得坚固而封闭，潦草的胡茬也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粗糙内敛，不再如一年前般纯净简单。
裴谙的视线望过来时，陆潮之甚至没有回望过去。
只余山洞阴影下一张坚毅沉默的侧脸，及污渍泥泞下笔直坚.挺的鼻梁。
大水依旧在洞外咆哮，但当山洞被严丝合缝地重新堆堵上时，内里的人们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安全感。
于是气氛也渐渐松懈了下来，有更多的烛火光往狭窄洞口的方向聚，更多的村民从洞内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新进来的人。
不包括孩子在内，新进来的这一批人统共四个。
村民们在最初的紧张防备，到瞥见其中一张熟悉的面孔时，有谁的脑海里忽地清明了一下，惊呼道：“老、老张？”
人群中有人接：“老张？张家和！”
此前副驾上下来的老农伸手抹了脸上的泥水，睁眼一瞧山洞内大差不差的人脸，立刻憨厚地笑出了道道沟壑：“哎！”
气氛再度融化开了一些，呼喊的洞内村民走上前同老张重重地拍肩拥抱：“刚刚老村长叫到你的名字！我们还讲他老糊涂！”
其他人也渐渐围聚过来：“对啊对啊！你那不是老早就搬到县里去了嘛！怎么会在这！”
老张伸手紧紧握住过来村民的手，激动说：“没有糊涂，没有糊涂！我前些日子才同老村长讲过，近些日子要回村里的！就是今天！还讲了要带客人来！”
“客人？”
“是嘛。”老张点点头，一边说，一边往洞内仔细地看：“你们怎么样？还好不？”
村民连连点头说：“还好还好。”
有人说：“东西是多少丢了点嘛，不过现在这情况，命都能保住就已经很不错了！”
老张连连赞同地点头，随即从洞口一个个打招呼过去。他逐一慰问，离洞口最近的那几个瘦巴巴的村民也抬头冲他笑，那笑容里说不清是相逢之喜更多，还是勉强更多。
“哎老张。”有人突地断了老张的慰问之路，一双眼警惕地看着洞口处另外几张陌生的面孔说：“你说带了客人来，怎么回事？什么客人？”
“哦！”老张一拍脑门，反应过来，转身拉住了张好乐说：“我儿子！他朋友！搞什么……实地调查，嘿嘿，反正就是想来我们村里看看。”
“哦。”那人眯起三角眼盯了张好乐一行人半天，才语气平平说：“你儿子啊。”
老张连连点头说：“对！我儿子！小乐！”
张好乐站在老张身后局促地笑。
此前的女人拉拽着孩子一路往洞穴深处去，洞里人想法不明，但气氛却到底是松了下来，不再齐刷刷地望向裴谙一行人。
王石腿脚发软，直接在靠近洞口的位置软坐了下来。
也许是听见洞外的水声还心有余悸，于是坐下后又手脚并用地往里面爬了许多，直接撞在了一个大肚皮身边。
张好乐被老张拉去同乡亲们问候，而裴谙则在许久之后才落座。
坐下之前，他的视线一直平平地同洞穴深处的那双三角眼相望。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有，警惕、打量、算计，而裴谙的眼底则正相反，什么都没有，看不见天也见不着地。
直至三角眼后退两步收回视线，裴谙才跟着垂了眼皮坐下地。
山洞里的环境不好，洞口的环境更不好。就那点位置，山壁还崎岖无比，让人不得不簇拥在一起。
王石撞人身上后扭头一看，才注意到那大肚皮竟然是个浑身长满红毛的老外。
他也不知是力气不够用还是怎么着，有些狼狈地要抱不抱着一大布袋东西，布袋口挤露出点泥巴和纸张的混合体，看着像是被人仓促塞进去的，很是变形。
不过老外也不在意，一双眼睛净盯着裴谙看了。
直至陆潮之自洞口走来，矮身伸手，腕部一个用力将那一大布袋的东西从他怀里整个拎走，老外才手里一空，紧接着两眼亮晶晶地往裴谙身边凑。
说：“我认识你！”
山洞内狭窄潮湿，每个人身上都堆满了泥巴，迪克教授是如此，裴谙也是如此。他连冲锋衣上白皙的脖颈处都被甩上了厚厚的泥，覆盖到一侧几乎已经看不清原来的肤色。
裴谙抬眼看向迪克教授。
这一眼让迪克教授更兴奋了：“郑西！你演郑西的是不是？我看过！我看过！你演得太好了！陆！”
迪克教授一边说一边就忍不住地想要将这讯息分享。
陆潮之原本的位置被王石霸占，外边一点不靠山壁的地方又坐了裴谙，于是他只能绕路走向迪克教授的另外一侧。那一侧靠里，但却嶙峋窄小得很不好坐。
迪克教授喊陆潮之时，他正低头将一些大的石块搬开。
敞开的衣领下隐约可见脖颈处有力的筋骨，拎着包的手腕也青筋微微凸.起。他好似没有听见迪克教授的呼喊一般，持续地搬挪石块，只留一张如洞口时一般沉默的侧脸，给跟随迪克教授话音再度扫过来的视线。
王石这会儿算是认出陆潮之了，有些讶异地看看他，又看看裴谙。
迪克教授不满地嘟囔说：“嘿……一个世界闻名的影星近在眼前，机会如此难得，这家伙在干什么呢？”
紧接着转头再对裴谙说：“他也看过的，我们都很喜欢《落秋山》！也都很喜欢你的表演！”
裴谙平静地收回瞥向陆潮之的视线，对迪克教授点点头说：“谢谢。”
陆潮之直到这时才终于坐了下来，视线刻意同裴谙收回的目光错开，轻轻地落在他的身上，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睛就那么默默看着。
迪克教授大抵是习惯了陆潮之沉闷的性格，也不勉强，只兀自冲裴谙手舞足蹈起来，诉说着他对影片的赞美。
“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那就是艺术！我从来没有见过能把角色演成那样的演员！你知道吗？你的表演简直像是和导演的镜头融为一体了，没有丝毫错位！你们的配合太棒了！那就是最好的郑西！也是最好的《落秋山》！我实在是太喜欢了！”
连绵不绝的赞美之词从迪克教授的口中吐出，他夸赞得非常认真，哪怕是到情绪最高涨的时候，也有意识的使用中文而非母语，是打从心底里希望裴谙能够接收到他的心意。
而他的手舞足蹈也吸引了洞内其他村民的关注，伴随着他逐渐高抬的声音，洞穴深处转过来了一双双眼。
或探究或好奇地望向洞口。
最先对这个状况产生反应的是陆潮之，他眉头微蹙，脑袋向后偏转，山一般的脊背里竟流露出了一丝防备。
裴谙倒不大在意，他甚至都没有回望那些看向他的眼神，只是注视着迪克教授，给他的热情报以浅淡的微笑，让迪克教授宛若受到鼓励一般，愈发兴奋地诉说。
眼下的情况是那样糟糕，山外的大水不知什么时候停，山内狭窄逼人的空间里也处处湿泥，还弥漫着一股让人难以言说的气味，几乎可以说是灾难现场。
可人的那点情绪泛滥出来，却好似能盖过糟糕的一切，让人们在恍惚间忘记时间，也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
王石气力不足地靠坐在山壁边，从最开始的愣怔中回神后，也不知怎的，眼眶竟有些微发红。
“……怎，怎么了？”迪克教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无措道：“我说、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裴谙将缠绕在迪克教授身上的一处泥水绳结解开，后说：“你很热情，谢谢你的喜欢。”
迪克教授眨了眨眼，冲裴谙露出了一个特别真心的笑容。
那之后，迪克教授又简单地为裴谙他们做了个自我介绍。
大体就是说了说他是谁，来自哪里，又为什么会在威虎村。涉及陆潮之的地方，迪克教授就像寻常老师提及学生一样，牵扯到共同的学术领域时就顺带提上一嘴，私人信息不说。
但即便迪克教授不说，裴谙也是知道的。
他知道的陆潮之，比迪克教授知道的都要多上许多；就像陆潮之知道的裴谙，也比迪克教授知道的要多上许多一样。
这种由过去而来的相互认知落在此时此刻，因为双方的不宣，就好像是偷偷藏在了迪克教授正面介绍的空气里一样，平白弥漫出一丝奇怪的隐秘和不正当来。
以至陆潮之在迪克教授介绍时，不自觉就偏转过了目光，以避免和裴谙看过来的视线撞上，将那种隐秘坐实。
但裴谙没有。
裴谙没有看向陆潮之第三次。
烛火光下他的脸还如一年前一般昳丽耀眼。
哪怕被大水狠狠冲刷击打过，神色的最深处也还藏着他几乎刻了骨的傲气，在此时此刻化为近乎陌然的距离感。
连余光都没有再望向过陆潮之。
前几天有突发事件，花了点时间调整过来，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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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2.(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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