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天,榕城被副高尾巴扫过,风里带着被太阳烤软的青草味。省实验的开学典礼冗长到领导们自己都打哈欠,操场乌泱泱的人海泛着蓝白波纹——那是新一届高一的校服。予安站在最后一排,瘦得校服外套像挂在衣架上,袖口盖到指尖,只露出一点被铅笔磨出的茧。
他低头,在新生手册的空白处画浪线。一条、两条……浪线叠成海面,海面托起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船。小船没有帆,像被谁随手扔进水里,浮着就行。
“最后一排、左数第三个,出列。”
麦克风忽然炸响,予安被吓得一抖,铅笔芯断了。周围目光齐刷刷钉过来,他才发现自己那列因为前后错位,突兀地凹进去一块,像白色海浪里卷进一粒黑芝麻。
学生会的学长小跑而来,压低声音:“同学,你挡着校旗了,往前补一个。”
予安耳根瞬间烧起来,抱着手册想钻地缝。就在他慌到左脚绊右脚时,背后有人伸手托了他一下——不是推,是托,掌心贴着肘尖,轻轻往前送。
“我陪你。”那人声音不高,带着早秋空气里的冷冽,却说得理所当然。
予安回头,看见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眼尾略长,垂下时像夜空被拉出一道流星尾。对方把帽子压得很低,校徽却端端正正——高二(1)班,沈自济。
省实验的沈自济,名字常年贴在光荣榜最顶层,照片被太阳晒到褪色。予安只在走廊里匆匆瞄过,没想到真人比照片更锋利,也……更温和。
沈自济就站在他身后半步,补了缺口。领导继续讲话,旗面重新平整,风吹得猎猎作响。予安却再没听清一个字,他盯着手册上那截断掉的铅笔芯,心跳声大得像鼓,盖过了操场所有嘈杂。
——船好像被什么托了一下,没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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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散场,班级长龙往教学楼移动。予安故意放慢脚步,想让沈自济先走,可那人偏偏也慢,两个人之间始终隔着半米,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系住。
到了楼梯口,人潮分流。予安在左侧,三楼;沈自济在右侧,四楼。脚步一左一右,绳子就要被人群剪断。
予安鼓起勇气,回头想说句“谢谢”,却撞进沈自济低垂的视线里。对方先开口:“新生?”
“……嗯。”
“叫什么名字?”
“予安。”声音轻到像羽毛落水,但沈自济听见了。
他点点头,把帽檐往上抬了半寸,露出眉尾一点浅色的疤,“我叫沈自济。”
予安想说我知道,光荣榜看过太多次。沈自济却忽然俯身,贴着他耳朵补了一句:“予安——”
呼吸扫过耳廓,像潮汐拍岸。
“名字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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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的节奏被老师们戏称“扒皮期”。九门功课轮番轰炸,晚自习到九点二十。予安把午休切成两半,一半刷题,一半画速写。他画教学楼掉漆的墙角,画食堂大妈颠勺的弧线,也画记忆里某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但眼睛太难画,他撕了十几张草稿,还是不满意。
第三周周三,晚自习下课铃响,教室灯管一盏盏熄灭。予安抱着速写本落在最后,等锁门的值日班长催他,才慌忙往楼梯跑。下到一楼,铁闸门已经合到只剩半臂宽,保安大叔挥手:“快点儿!”
予安侧身往外挤,书包被栏杆勾住,“刺啦”一声,背带脱线,本子也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一只修长的手先一步把速写本拾起。
手指翻开页脚,路灯透下,纸面正是一双未完成的眼睛——眼尾长,垂下的弧度像流星。
予安血液瞬间冲到脑门,伸手想抢,对方却把本子举高,就着光看下一页。那页画的是开学典礼,人山人海,唯独最后一排缺了一块,像被橡皮擦过。
“原来你把我画丢了。”沈自济笑,声音低而轻,“怪不得最近总睡不好。”
予安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沈自济把本子合上,递给他,却在交接时忽然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下次把我画进去,我请你喝酸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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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实验的酸奶机是校友捐赠,草莓味,每天限量五十杯。高三抢破头,高一基本没机会。予安对甜味敏感,却莫名其妙记住了这个数字:五十。
周四午休,他去问题,路过空教室,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沈神,你疯了吧?五十杯全包?”
“嗯,今天不想做卷子。”
“……你不如直接给校长捐栋楼。”
予安脚步黏在地板上,隔着门缝,看见沈自济把一摞酸奶杯装进保温袋,顺手在盖子上画小帆船。笔尖是黑色中性笔,船帆却画得细致,像怕风一吹就散。
予安转身跑了,心脏撞得胸腔疼。那天他第一次主动举手,英语课代表发作业,他领到沈自济他们班。上四楼,经过(1)班后门,他踌躇再踌躇,沈自济却像有感应,推门而出。
“找谁?”
“……领、领作业。”
沈自济接过本子,随手翻了下,指尖停在一页折角。那是予安帮老师批改时,用铅笔在空白处画的小帆船,船底写着“give you calm”。
沈自济抬眼,目光像探照灯,照得予安无处遁形。他却只是笑,把作业本夹到腋下,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杯酸奶,盖子上的小帆船刚干透。
“答应你的。”他说,“以后每天一艘,直到你把我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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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校运会。三千米没人报,班长抓壮丁抓到予安——因为他瘦,看起来“轻省”。予安想拒绝,可班里男生起哄,他话到嘴边变成点头。
比赛那天,操场被太阳烤得发白。予安跑在第七道,第二圈开始眼前发黑,耳边只剩心跳。第四圈,有人在内道递水,他没接住,脚下一崴,整个人扑向跑道。
意料之中的疼没到来——沈自济半跪在地,手臂垫在他胸口,掌心覆着他狂跳的心脏。那一瞬世界静音,只剩耳膜里“咚、咚、咚”的共振。
“能起来吗?”
予安点头,又摇头。沈自济把他打横抱起,穿过操场,穿过尖叫与快门,一路送到医务室。校医说只是轻微扭伤,冰敷就行。沈自济却蹲在床前,用棉签蘸了碘伏,把他掌心被塑胶跑道磨破的地方一点点涂过去。
“予安,”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以后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绝。”
“……我怕他们失望。”
“那怕我失望吗?”
予安愣住。沈自济抬眼,目光笔直,“你把自己摔了,我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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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予安在速写本上新开一页,画了一只带帆的小船。帆面用红笔涂成草莓酸奶的盖子色,船头写“JZ”。他抱着本子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摸到手机,给沈自济发去第一条微信:
——“船画好了,明天给你。”
对方秒回,却只有三个字:
——“我等着。”
窗外,十月的风掠过樟树,沙沙声像潮汐。予安把本子抱在胸口,闭眼,听见海浪轻轻托着那艘刚完工的小船——
船头灯亮了一下,像有人在黑暗里,替他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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