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失落的月色回家，许小葵冲了个澡。
头发**的披在胸前，许小葵对着镜子，在肩膀的位置划了一条横线。
就这么长，她高中时候的头发。
她摇了摇头，一声叹息让清晰的镜面模糊，只留下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按照约定，她把家长会的摘要和成绩单发给了群里的二嫂。
好奇之余，她点进二嫂朋友圈看了看。照片墙是灰扑扑的按摩店门牌，底下一条横杠，什么内容都没有，签名写着“周记盲人按摩，电话XXX”。
她攥着手机在下巴上拍，琢磨着什么。
二嫂看得到说不出，她就这么发一个文件和图片过去，二嫂要怎么传达给周雪明？
残疾人的生活，是真的很不方便，方方面面。
想了想，许小葵还是决定发语音。
“二嫂您好，我是云熙的班主任许老师，云熙爸爸让我把家长会的内容发给您，您可以把语音播给他听。”
咻。发过去了。
二嫂发了个鼓掌小人回来。
许小葵觉得可爱，咯咯笑了几声。
她的声音和脸一样泛着稚嫩，是不符合年纪的音色，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家长会的内容如下……各科成绩如下……”
几条长语音发过去，许小葵顿了几秒，迟疑地按下语音输入按钮。
“还有，今天我是被同事拉过去的，我本人并不喜欢按摩，当然，你们的店做得很不错，只是我下次再过去，大概率还是陪同事去的，所以……”
她皱了皱眉，心狠狠地酸了一下，但她必须说下去。
像今天这样会让周雪明弯下脊梁的事情，她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所以下次，云熙爸爸不用专门来服务我了。我是老师，会对每一个孩子平等负责，这点请云熙爸爸放心。”
咻。
结束，批作业去。许小葵擦掉眼角残余的那点猫尿，进屋了。
播完这最后一条语音，二嫂张开嘴，没有声音地“啊？”了一声，再看周雪明，眼里便充满了同情。
电扇呼呼扇风，太阳坠下去的夜比白日里凉爽，很宜人的温度，周雪明的耳朵却红了，他抿了抿唇，低下了头，让刘海遮住了眼睛。
二哥憨厚地笑开，拍了拍他的肩膀：“雪明，别多想，人家许老师不错的，云熙和我说了，许老师不仅温柔，而且特别有耐心，他们的英语作文她都要亲自改个三四遍才允许他们誊在本子上，况且这次云熙和别的小朋友发生冲突，许老师也是不偏不向的嘛！”
二嫂瞬间投过去一抹看傻子的眼神。
也还好二哥啥也看不到。
拉下卷帘门，二嫂引领几个盲人回家。他们住在商铺所在的小区里，周雪明为他们每一个人都租了套房子。
盲人爬楼梯困难，尤其是周雪明，因为他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后天盲的，他住一层，二嫂看着他推门进去，才继续送其他几个回家。
云熙听到周雪明回来了，蹦跶着跑出来：“爸爸！”
被孩子扑了个满怀，周雪明摸着他的小脑袋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作业多呢。”
周雪明点头，许小葵的确说过今天作业多。
他进卧室换了身衣服。衣柜中大多是圆领和抽绳的裤子，而且都是白色，这样穿脱都比较方便，也不容易穿出太奇怪的配色。
他摊开掌心，呆呆地出了会神，突然想起来许小葵的话，她希望他能多辅导辅导孩子。
周雪明去了云熙的小卧室。
摸索着坐在床边，眼前黑暗一片，但他知道小不点在什么位置。
孩子的呼吸声比成年人要轻，且每个人的呼吸中都带着独一无二的气味，周雪明很容易能辨认清谁是谁，只要他记得。
“云熙，你在写什么作业？”
“英语作文。”
周雪明愣了一下：“英语作业？许老师留的吗？”
“是的。”
铅笔摩擦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忙碌而匆匆。
周雪明恍惚间好像回到那一天，那是个夏天里的英语课，两节连上。
他们刚交完卷子，老师立马让课代表打乱顺序，发了下来，换着判分。
当年学校还没有安装空调，教室里很热，而他的同桌是一个大胖子，刷刷往下流着汗，因为太能出汗，老师特地批准同桌在脖子上挂一条毛巾，用来擦汗。
他那天烦躁不已，妹妹又和街溜子混在一起，昨夜没有回家，她才十四岁，想想也知道她出去干了什么。
卷子分到他手上，他本打算和平时一样应付了事，算算分数就完了，但在目光抚摸到那个人名字的时候，他静了下来。
他悄然扭头，隔着三排的距离，穿过数个同学的头顶，落到一个留着齐肩发的女孩脸上。
她埋在厚厚的五三中，咬着笔杆，为一道不知怎样的题绞尽脑汁。
为什么不来问他？他成绩是最好的，很多同学都会来找他问问题，可她没有过，两年多下来，一次也没有。
他坐正，拿起红笔。
老师的答案还没发下来，但他本身即标准，看看题目就能判断对错。
她学习真够糟糕的，他暗暗地想，抿着唇在几道题旁边打上小小的叉，批注：「这几道题不该错，太粗心了」。
到了作文，语法错误更是通篇，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点一点给她抠细节，最后红色的批改字数竟然超过那篇作文自身。
右下角画上一个大大的圆，象征圆圆满满。做完这一切，他弯起了眼。
放下笔，他起身去了走廊，站在了固定位置。
面对着干净的玻璃窗、背对着澄澈的天空，他目视前方。
走廊人来人往，有眼熟的女孩叽叽喳喳从这里路过，他表情淡淡。
身为一个容貌优越的人，自己不可能没感觉，他自小就知道美貌能为他带来什么，对异性感兴趣的眼神并不陌生。
但他从不在意，他对那些人产生不了任何想要回应的想法。
窗户后的齐肩发站起来了，他睫毛颤了一下，很小的幅度，看着她从中后排绕到前门，低着眼睛走过他面前。
她发旋里翘出一根不听话的呆毛，可可爱爱，像猫咪对天空翘起的尾巴。
太阳太晒了，他摸着自己的耳垂，微微侧了侧脸，望向女厕所那边，直到上课铃响，他才会结束任务般进班。
“……爸爸？”
周雪明吸了口气：“嗯？”
“你笑了。”云熙稚嫩的脸上满是震惊，“有啥好事发生吗？”
“有吗？”周雪明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还真的是，所有肌肉都是向上拽着的，仿佛有个小人在揪他的嘴角。
“千真万确哦，笑很开心来的。”云熙不禁看呆了，他爸，真的有够帅的，笑起来杀伤力更强了。
搂着小小的云熙，周雪明说：“在学校一定要听许老师的话，尽量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擦擦黑板也好，给她倒杯水也好，家里不是有一盒金嗓子吗？明天给她带过去，就说是你送的，她一定会很高兴。”
云熙听蒙了，懵懵懂懂地问：“那其他老师呢？”
小孩子的思路总是奇特，周雪明忍俊不禁：“先照顾好你的许老师。她……”
齐肩发的样子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低声道：“她是个很好的人，你要多心疼她。”
这话周云熙认同。他是盲人的孩子，在幼儿园受到过不少欺负，每个老师都不怎么管他，只有许老师，她是第一个说会相信他的人。
“爸爸，我喜欢许老师呢。”
周雪明苦苦地笑了一声：“嗯，她是很讨人喜欢。”
周云熙嘿嘿地笑，童言童语：“不过许老师好奇怪的。她每次都给我们作业的结尾画一个大圆圈，我们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还画，哈哈。”
“……圆圈？”周雪明的笑容滞住，他伸出手，摸到草稿纸，单薄的纸张仿佛承载了过高的负荷，他的手有些颤，按住记忆中右下角的位置。
“是这里吗？”他什么也摸不出来。
普通的文字他已经看不到、摸不出，他现在能阅读的，只有盲文。
周云熙抓住他的手指，往更右边挪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爸爸，在这里，有脉动的瓶盖那么大呢。”
周雪明垂下了眼。
仔仔细细压着那一小块纸张，似乎要将油墨都擦掉，他眉心挤了又挤，下巴的肌肉攥在了一起。
草稿纸中好像探出了一只手，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脏，又苦又痛的窒息感挤到了嗓子的位置，周雪明微微张开唇，又合上，了无痕迹，然而双唇间粘起的一块干皮却暴露了他颤抖的气息。
他放下卷子，走到洗手间。
这里有一块镜子，他能摸到，但看不到。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曾经的样子了。他瞎了太久，快忘光了。
他更不知道现在自己老了没有，眼角有没有长细纹，是否还如当初一样能让人移不开目光。
以前他穷，什么都给不了，现在他瞎，除了一身还算好的皮囊，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比起那段最穷困潦倒的时光，他如今，更不敢奢望。
呜呜呜，是双向的！是双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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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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