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乌云密布,天空上打了个惊雷。
零星的雨点飘了下来,站在沈承元身后的晓真公公,沉默地为主子撑起了一把伞。
沈承元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没说话,只把这伞接了过来。
不知怎的,他骨节分明的手腕突然往前一歪,伞也往前倾斜了几分,阴影笼罩下来,将林曜遮在了里头。
她一丁点雨都没淋着,反倒是他自己的肩颈漏在外头,时不时就有零零星星的雨点往他的脖子里飘。
沈承元低下头去,悄悄地打量着林曜。
她跑过来的时候明明能看出个子很高,可她如今却瑟瑟发抖地蜷缩着,竟看起来非常瘦小。
她的手背流血了,皮开肉绽,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她手心里捧着一只被那李公公弄得畸形的小猫尸体,呜呜哭泣着,抬起头,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
沈承元皱起了眉头。
他一双水墨勾出来似的双眼微微颤了颤,右脚往回退了半步。
她看他的眼神不躲不闪,直勾勾的,衣领散乱,露出半截肚兜,这半截肚兜让沈承元很不自在地把头撇到了一旁。
犹豫了半晌,他说道:
“晓真公公,给她披上外套。”
“是。”
晓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略带粗暴地围在了林曜身上。
他用苍瑶语在她耳旁小声说道:
“把身子裹住了,不要露出来。”
“嗯。”
林曜也用苍瑶语小声答应了一下。
一旁跪着的李公公尖酸道:
“衣衫不整,成何体统?还请三皇子殿下好好教一教她规矩。”
沈承元皱了皱眉道:
“她究竟是何人?”
梨花姑姑下跪回道:
“回三皇子殿下的话,她叫林曜,是花鸟使从山沟里带回来的,好像是什么……苍瑶族人……听不懂什么官话,是奴才的错,这三年里都没能管教好她,本来说是要让她当秀女的,可到底是华夷有别,看她这个不服王化的样子,肯定是当不成了,随三皇子处置吧。”
沈承元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原本紧绷着的肩膀放松了下来,道:
“那便带她到我宫中做宫女,罚俸三月,让晓真公公教她学规矩。”
“不……不是……这打了人……就……”
李公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梨花姑姑踹了一脚,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既然三皇子没和林曜计较,那自然也犯不上来追究她管教不严的责任,再说那林曜就是个混不吝,她根本管不明白,赶紧打发出去最好。
林曜被晓真公公暂时安顿在了三皇子所居的鹤亭宫。
他寻思着,让她一直穿着不合适的衣裳晃来晃去也不是个事儿,便去拿卷尺来给她量一量,再裁一身衣裳。
只是他这么一走,再一回来,便找不见林曜了。
晓真公公心中大呼不好,他知道林曜性格乖僻,一向不把宫规放在眼里。要是总这样下去……迟早是要被打死的……
他低声骂了几句,赶紧去找她。
林曜正蹲坐在假山后面,捡了五块细长的石头,竖在地面上,摆出了一个形状,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苍瑶族的祈祷歌。
晓真沉默不语,他也是苍瑶族人,八岁时和娘亲一起去乡镇上换盐,不幸被人贩子拐走,卖进宫里当了太监。
这祷歌的旋律他听得耳熟,可却一丁点都听不懂……她的歌声变得刺耳了起来,看着地上摆放整齐的石头,他心里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堪。
真想一脚把这些石头全部踢飞……
见他来了,林曜从地上站起来,凑得越来越近,他连连后退,心想林曜不会是要按照苍瑶族一贯打招呼的方式,凑过来亲他一口吧,光是这么想,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他心底的烦闷一下子升得很高,他忍着怒意把林曜推开,道:
“这儿是皇宫,不是刮叶山,我知道在苍瑶族的传统里,亲左脸是打招呼,亲右脸才是情侣,可咱们进了宫,就得按这儿的规矩来,不能拉拉扯扯!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在宫里不要触碰任何人!你自己愿意找死就去死吧,可别连累了我!”
沈承元长得那么好看,她会不会突然在他的左脸上吧唧一口?
林曜歪了歪头,说道:
“苍玉娘娘已经收回小猫的魂魄了。”
“什么苍玉娘娘……全是骗人的……在宫里只有皇后和舒贵妃是娘娘!”
真丢人……晓真公公没来由地觉得鼻子发酸,他背过身去悄悄把眼泪一擦,又转过身来严厉地问:
“你入宫三年,懂了什么?可对皇宫有什么了解?”
她忽然一笑,兴高采烈地拍起了手说道:
“我懂的可多了!这宫里我熟悉得很,东边高,西边低,我站在东边点燃火把往下丢,就能击退西边来的敌人或者野狼了!”
“哎……”
晓真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烦躁地看了她一眼。
林曜是个典型的苍瑶族人,脑子都用在了和凶野的大自然搏斗上,人斗人的本事几乎没有。
他该怎么跟这个木头疙瘩解释当今宫中的复杂情况?
陛下荒于嬉戏玩乐,膝下无子的皇后代为把持朝政,舒贵妃育有二皇子,又早早将丧母的三皇子过继到了膝下,一人大权在握,一人育有子嗣,二人势同水火。
皇后三番两次想拉拢三皇子,舒贵妃也不断给他施压,他只求能保全自己,远离夺嫡之争。
看着她呆憨憨的眼睛,他心中一片烦闷,罢了,这些事她都没必要知道,老老实实在当个粗使宫女,干点力气活算了。
“你以后就在鹤亭宫当个粗使宫女,不要乱跑,更不要有事没事往三皇子殿下眼前去凑,老老实实干点粗活算了,平平安安地混到二十五岁之后就能出宫去了。”
“哦。”
看她睫毛啪嗒啪嗒,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晓真公公心里就一股无名火,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
“赶紧跟我回鹤亭宫,不要再生事端!”
跟在晓真公公后面走,林曜好奇地抬起了头,这鹤亭宫红墙绿柱,金瓦翚飞,整座宫殿巍然而起,比她之前住的储秀宫要气派多了。
这里的蓝天白云和她家乡没有什么两样,晚上她和太姥姥看见的是同一轮月亮。
她暗暗给自己定了两个小目标。
第一个目标,学会官话,她不想再被那些人当成一头没有智力的小兽。
第二个目标,找到把她抓进这个鬼地方的人,然后,杀了他。
毕竟她已经唱过苍瑶族的战歌了,如果不好好完成这场战斗,苍玉娘娘会不高兴的。
鹤亭宫里全是太监,而且晓真公公怕林曜和其他宫人起冲突,不敢把她安排在耳房,而是单独给她在后面弄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柴房来住。
“林曜,以后你伺候的主子就是三皇子殿下,你也见过了……”
“嗯,他长得真好看。”
林曜抢过晓真公公的话头来。
听了这话,晓真公公的面色变了又变,气道:
“这话说得简直轻浮!你当这是刮叶山每年过百花节呢?看上谁就跟谁一起去钻树林子?钻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好不要脸!”
最后那句“好不要脸”他是用官话来说的,苍瑶语里没有“脸面”这个词。
林曜没听懂,只觉得晓真公公说的全都不是好话,再说刮叶山里过百花节又有什么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道: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我。”
“你……你……”
晓真公公被气得说不出话。
“来了这儿,就守这里的规矩,求你像条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做人吧!”
她歪着头,褐发顺着脸颊垂下来,双眸里略带担心地看着他,她眸子的颜色浅,也藏不住心事,无论喜怒哀乐都能从那双琥珀似的眼睛里很畅快地表达出来。
“小真,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
“……”
晓真公公彻底不想搭理她了。
他讨厌林曜!
不想给她量具体尺寸了,反正她个头和他差不多高,随便裁一身宫女的衣裳得了。
他可是贴身侍候三皇子的大太监,和她这种粗使宫女不一样!
鹤亭宫高高的槐树投下一片阴影,两个小太监站在树后,叽叽喳喳地说闲话:
“那个晓真公公不过是个夷族人,怎的在皇子面前那般露脸?”
“哼,华夷有别,他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原本这个距离应该是听不见的,可这话偏偏一丝不差地被晓真公公听在了耳中。
在凶野的山林里搏生存并不比在皇宫里讨生活轻松,不强壮的孩子活不出一个月就夭亡。
苍瑶族人的视觉听觉都极好,晓真公公也不例外。
这些年来,这样的话他也听多了,不痛不痒,索性装聋,走进殿中,仔仔细细地把典雅高贵的香料放进铜炉里。
哼,能被拐卖进宫里他算因祸得福,至少在这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能吃饱饭,还能读书认字,当个有学问,知礼节的人。
这昂贵的香料闻着也舒坦,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过族人那种朝不保夕,终日与蛇虫为伴,连包盐都是稀罕物什的生活了。
而且只要他处处都守规矩,三皇子也不会苛待了他。
“晓真,过来一下。”
他耳朵很尖,听见三皇子在叫他,连忙走了过去。
沈承元坐在榻上,依然能看出身形颀长,姿态优美。
他身着玄色衣衫,衬得肤色胜雪,薄薄的衣衫微微透出骨骼的形状,头发散下来搭在肩上,泛着一层缎子似的暗光,反倒显得那昂贵精巧的玄色衣衫变得平庸无奇了。
玉色的腰带掐出腰线,上面挂着淡紫色的玉佩,这样的打扮对于皇子来说并不算特别华贵,他一向不干己事不开口,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
可是这张脸就低调不了。
晓真公公在心底叹了口气。
沈承元虽然模样惊艳,可却是冷言少语,对宫女的频频示好要么无视,要么冷硬地拒绝,绝无半点暧昧之处。
时间久了,宫女们反倒更喜欢和模样稍逊一筹但态度亲切的二皇子调笑,对三皇子殿下颇有微词。
林曜会不会被三皇子的美貌勾引得兽性大发,踩好点后就半夜从窗户钻进去,把三皇子生扑了?
他觉得她干得出来这事……
沈承元轻轻抿了口茶,青黛般的眉头微蹙,问道:
“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姑娘,是叫做林曜?”
“回殿下的话,她是叫林曜,是奴才的同乡,她不懂官话,性格乖僻古怪,极其难以交流,就连奴才有时候也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晓真公公没忍住在三皇子面前说起了林曜的坏话。
沈承元只冷冷扫了他一眼,吐出一句话:
“叫她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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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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