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恶意

陈秀锦从未想过,薛容会说出如此绝望的话语。

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最坏的也不过是皇帝不认可她的身份,阻挠薛容立她为王妃。随即,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当薛容的话音落下,陈秀锦的心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猛地抓住薛容的手,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声音颤抖,一字一字地说:“停燕,你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容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张泛黄的宣纸,递给了陈秀锦。陈秀锦接过那张纸,手指微微颤抖。她认出了这张纸——正是昨日传旨太监交给薛容的那张。

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意味不明的字,仿佛孩童的涂鸦。

薛容说:“这是我六岁那年在课堂上写的,被人交给了父皇。后来,父皇处死了所有看过这张纸的人。”

陈秀锦浑身一颤,那张纸仿佛瞬间变得重如千斤,似乎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

十几年前的京城,曾流传着一则传闻。怀阳侯武家有一位天生佛手的公子,背后印有神秘的偈语,被认为是释迦降世。因此,他自幼便被送入寺院修行佛法,渐渐传为佳话。

然而,那句偈语究竟说了些什么,却无人知晓。武家知情人以为奇货可居,不肯透露。后来,这位出家人并未在佛门中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渐渐泯然众人,关于他的种种传说也很快无人提起。

谁也不知道,深宫中识字不久的幼子,为何能够准确却地写出那位武家僧人背后的偈语。

更令人心惊的是,当时正值静怀公主新丧,皇帝应邓皇后之求请来了法华寺的众僧祈福,那个武家僧人赫然在其中。

听到这里,陈秀锦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自己正在知晓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

薛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这些事情,我本已忘得一干二净。直到那一日,文赞给了我那封信。”

“他提到了武家的一个秘密——薛、武两家曾经比邻而居,母后在入宫之前,常与那位武家僧人来往。他们二人自幼相识,交情甚笃。”

说到这里,薛容眼中闪过痛苦与悔恨。

他终于想起了母亲死亡的真相,那个被他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噩梦,再次浮现在眼前。

*

庆宁六年,五月十七,薛容写出那句偈语的半个月后。

那是一个阴冷的夜晚,薛容被传召前往邓皇后的坤宁宫。

来接他的那人是皇帝的贴身太监袁章,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坤宁宫内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将殿内照得惨白一片。红色宫装的宫女们垂头站立在两侧,如同一尊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薛容被太监推进殿内,身后的门随之关上,悄然掩盖即将发生的一切。

皇帝就站在门口,扶住了险些跌倒的小薛容,那双手冷得惊人。薛容从皇帝的怀中探出头,看到了宫殿中央,跪在地上的邓皇后。

“母后……”

他小声呼唤,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恐惧与无助。

邓皇后听到薛容的声音,挣扎着向薛容张开双臂,试图拥抱他。然而,身后高大的宫女牢牢按住了她的手臂,钳制住了她的任何动作。

皇帝俯身在薛容耳边,声音冰冷而无情:“容儿,你的母后不愿认罪,朕只好叫你来劝她。你来亲口说,你曾在母后身边看到过什么人?”

薛容完全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母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邓皇后如梦初醒,目光凄凉而绝望,深深地看着薛容。皇帝也没再逼迫薛容,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良久,她缓缓放下手臂,不再挣扎,仿佛认命了一般。

宫女们拿出准备好的红色丝绸,一圈又一圈,缠绕在邓皇后的脖颈上。

薛容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大声哭闹起来,想要冲过去救自己的母亲。然而,皇帝强硬地将他按在原地,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法靠近。

偌大的宫殿内,回荡着薛容的哭喊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都沉默地认可了这个结局。

只有六岁的薛容,不断地呼唤、哀求,妄图改变眼前这噩梦一般的现实。

最后,薛容身旁的那个人——至高无上的君父——温柔地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容儿,是你害死了你的母后。”

*

刺骨的寒意仿佛穿越时空,从陈秀锦的脊背蔓延至全身,让她整个人不寒而栗。

她霍地站起身,久久无法回神。

薛容颤抖着说:“我都记起来了……母后是我害死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避,折磨自己、也折磨了父皇。如今,父皇也要离我而去了。”

“秀锦,文赞也是被我害死的。你若是继续和我在一起,只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陈秀锦已经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阳春三月,本该是温暖的季节,陈秀锦却感到浑身冰冷,几乎无法站稳。

相比邓皇后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死亡真相,另一件事更加让她感到震撼——她终于知道,这些日子折磨薛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障究竟是什么。

也终于知道了自己面前的是怎样的阻碍。

那不仅仅是一个埋藏在深宫中的秘密,而是一场长达十数年的算计,一份处心积虑的恶意。

陈秀锦看着薛容,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楚与无力。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停燕,我要怎么告诉你?你的父皇一直恨着你,他将你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永远困在宫殿里的孩童,一个被他掌控的罪人。

这张随圣旨而来的字条,是他为你降下的最为沉重的罪名。

而死亡,或许就是这场父子恩怨的终局。病重的皇帝召你回京,究竟是为了解开心结,放你自由,还是为了要置你于死地?

停燕,我该怎么救你?该怎样,向人世的君王,向冥界的阎王,讨回你的性命?

陈秀锦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她强忍着泪水,从薛容面前落荒而逃,失魂落魄地跑到庭院中。

不知走到哪里,她踩到路边的石子,跌倒在尚未修剪的花丛中。

枝干和花刺在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可陈秀锦毫不在意,顺势躺下,怔怔地仰望天边的云。

她的双手仍还在颤抖着。

生平第一次,陈秀锦知晓了何为“恐怖”。寒气从心底涌到四肢百骸,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然笼罩在皇帝的恶意之中。

那是持续了十多年的恶意,是强大到几乎不可战胜的敌人的恶意。

文赞的死,或许就是她的未来。即便皇帝已然病重,他仍是这天下最至高无上之人,生杀予夺,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她怎么争得过皇帝?

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走到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辗转纠结,却发现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路。

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手臂上传来的刺痛演变成麻木,似乎蔓延到全身,以致于仅仅只是思索,便感到痛苦不堪。

陈秀锦蜷缩着身体,自欺欺人般将自己包围在草木枝叶之中,在这无人的角落失声呜咽。

当压抑的哭声渐渐停歇,陈秀锦睁开婆娑的泪眼,看到了在一旁默默等待的身影,笼罩在刺眼的阳光中,一个晃神就会消失一般。

薛容坐在满是泥土的地面,背靠着花丛,用身体为她遮挡炽热的阳光。

感知到陈秀锦的动作,他微微侧身回望,目光平静而悲伤。那张脸上的表情如此祥和,仿佛“薛容”的生命已被折断、抽走,将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可即便如此,薛容还是来到了她的身边,履行着陪伴的承诺。就好像在尝试留住,最后一点属于“自我”的那一部分。

所以他才这般纠结,想要陈秀锦离开,又紧紧抓着不愿放手。

在这一刻,陈秀锦明白自己应当作何选择。

她起身抱住薛容,默默地流下眼泪。

陈秀锦确实在害怕,不仅是因为两个人都有可能死亡,更是怕陷入绝望的薛容会真的抛下自己。怕自己不自量力、蚍蜉撼树,成为薛容身后绝望呼喊的看客。

在那场二十多年的父子恩怨中,她太过渺小无力,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好在,薛容没有丢下她。他的目光告诉陈秀锦,他需要她。

“停燕,我和你一起进京。”

陈秀锦的声音仿佛天外传来,轻得几乎听不见,每个字又重如千钧,异常坚定。

薛容“嗯”了一声,说:“好。”

两个人都知道,这很可能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程。

可是他们拥抱着对方,那份互相给予的力量,竟然冲散了未知的恐惧,留下这安心的一隅。

*

对于陈秀锦的选择,桂芳欲言又止,最后悠悠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主动带人帮忙收拾她的行李。

圣旨要求宁王在三天内启程进京,已经到了最后期限。下人们连夜打理,终于在第二天早上顺利结束。

宁王府外满是前来恭送的地方官员,薛容先行一步前去应对,陈秀锦则留在院子里,和夏蝉等人一一告别。

此行凶多吉少,她望着宁王府熟悉的一切,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

丫鬟们显然不知道陈秀锦心中的忧愁,尚还祝贺她和宁王殿下重归于好,希望她这次进京能顺利得到皇帝的赐婚。

陈秀锦苦笑着摇头。

一个小厮跑过来,催促道:“陈姑娘,车队准备好了,该出发了。”

陈秀锦点头,正要走出房门,忽地目光瞥见了角落里的一个柜子。

电光石火间,她脑中想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快步跑过去,从柜子里翻出两件东西:玉佩和金钗。

“姑娘,您这是……”

丫鬟们不明所以。

陈秀锦面色沉重地盯着手中的簪子,心中升起一个想法。

良久,她站起身,系上装着这两件东西的锦囊,将其放入怀中,步履坚定地踏出宁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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