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境》文/岁岁明美
九月的大学校园，依旧残留着夏末的燥热，梧桐叶隙漏下碎金般的光斑，蝉鸣声嘶力竭，却盖不住教学楼下新生报到的喧闹。
而在三楼的走廊尽头，一间空旷的阶梯教室里，却像是被无形屏障隔开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建筑设计学院的新生动员兼小组任务发布会。林默坐在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几乎要嵌进墙壁的阴影里。她微微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速写本的一角，本子上寥寥几笔勾勒出窗外摇曳的树影，线条却显得有些凌乱。
讲台上，系主任的声音洪亮，透过麦克风在教室里回荡，宣布着为期一个月的跨专业新生合作项目——“未来社区空间设计”。要求自由组队，四人一组，必须包含不同专业背景的学生。
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同学们左右张望，低声交谈，寻找着合适的队友。笑声、讨论声、桌椅挪动的轻微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让林默感到窒息的背景音。
她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得更低。组队……对她而言，远比任何一个设计难题都更令人恐惧。轻微的言语障碍让她在陌生人面前开口成为一种煎熬，尤其是在这种需要快速社交、自我推销的场景下。她宁愿一个人完成四个人的工作量，也不想面对结结巴巴自我介绍时，对方可能露出的疑惑或，更糟的，怜悯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周围的位置渐渐空了出来。同学们已经三三两两组好了队，兴奋地讨论着方案。她像是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周围的喧嚣海水汹涌，却无一滴愿意漫上她的沙滩。
她能感觉到偶尔有目光扫过她，但很快又移开。她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就在这时，教室的门被“咔哒”一声推开。
一道高挑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来人似乎刚刚赶到，步伐却不见丝毫匆忙慌乱。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衬衫和西装裤，衬得肤色愈发冷白，微卷的长发随意披在肩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明亮，快速扫过整个教室。
“报告，抱歉，老师，学生会会议刚结束。”她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甚至没有多少真切的歉意，更像是一个简单的通知。
系主任似乎对她很熟悉，无奈地挥挥手：“快找位置坐下吧，叶南笙，就等你了。”
叶南笙。
林默听过这个名字。开学不过一周，这个名字已经和“新生代表”、“高考状元”、“才华横溢”、“家世显赫”等一系列光环联系在一起，是注定要站在聚光灯下的人物。
叶南笙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前排显然已没有空位。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向后排扫来，最终，落在了那个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角落，落在了唯一还落单的林默身上。
林默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笔。
叶南笙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沿着阶梯过道向上走来。她的脚步声清晰而稳定，仿佛踩在某种节奏上，一步步，逼近林默的角落。空气中似乎带来一丝淡淡的、冷冽的雪松香气。
最终，她在林默旁边的过道位置停下，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恰好将林默笼罩在光晕中，让她无所遁形。
“同学，”叶南笙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纯粹的询问，“你组队了吗？”
林默感到一阵强烈的慌乱，血液似乎瞬间涌上头顶，又迅速褪去。她不得不抬起头，迎上那双过于明亮和直接的眼睛。近距离看，叶南笙的五官精致得近乎有攻击性，下颌线条流畅而锋利。
“我……”林默张了张嘴，那个简单的“没”字却卡在喉咙里，像是一颗生锈的图钉，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脸颊开始发烫，她知道自己的窘迫一定很明显。
叶南笙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轻一挑，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林默摊开的速写本上。那上面潦草却灵动的树影线条吸引了她的注意。
短暂的沉默让林默更加无措。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直接摇头的时候，叶南笙却忽然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指向她速写本的一角。
“线条很有生命力。”她评论道，语气是纯粹的客观，甚至带点专业审视的味道，“你是艺术学院的？插画专业？”
林默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了点头，心里松了口气，感激对方没有追问她为何不回答。
“很好。”叶南笙直起身，似乎瞬间做出了决定。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确实没有其他更合适的落单者了。她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
“我们组还差两个人。”她说着，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告知，而非商量，“我叫叶南笙，建筑系。你叫什么？我拉你进群。”
这种强势的效率让林默有些反应不及。她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自带光环的女生，她的一切都那么明亮、自信、具有掌控力，与自己截然不同。
像是幽深寂静的水底，突然被一束强光刺破。
那光过于耀眼，让她本能地想躲避，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林默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笔，在速写本的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默。
叶南笙看着那两个清秀却沉默的字，目光在名字和女孩低垂的睫毛之间流转了一瞬，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难以察觉的弧度。
“林默。”她念出声，声音清晰而肯定，仿佛盖章确认，“好，记住了。”
那一刻，林默并不知道，这两个字从叶南笙口中念出，预示着她安静的世界即将被彻底卷入一场怎样汹涌的波澜之中。
命运的齿轮，在这个弥漫着阳光和尘埃的午后教室里，伴随着一声冷淡而高效的“记住了”，缓缓开始了它的转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嗡鸣声细微，却像一道电流窜过林默的神经。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慢慢将它拿了出来。
屏幕亮着，一条微信消息提示赫然在目。
【“笙”邀请您加入群聊“设计小组-未来社区”】
“笙”。简单利落，一如她本人。
林默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几秒，才轻轻点下了“接受”。
群聊界面瞬间弹出，消息正一条接一条地快速刷新。
【笙】：@全体成员人齐了。建筑-叶南笙。
【李哲】：哟，终于齐活了！建工-李哲报到！叶同学久仰大名啊！
【孙薇】：人文-孙薇~大家好~[可爱表情包]
【李哲】：@孙薇哇，有文科大佬加入，我们的方案人文关怀这块稳了！
【孙薇】：过奖啦，互相学习~还有一位同学呢？@默
林默看着那个突然跳出来的自己的名字缩写，心脏微微一紧。她知道该自我介绍了，这是最基本的礼节。但隔着屏幕，那无形的压力依然存在。她点开输入框，手指僵硬地敲字。
【默】：艺术-林默。大家好。
没有表情包，没有寒暄，只有干巴巴的几个字和两个句号。发送出去后，她立刻感到一种笨拙的尴尬，仿佛能看到屏幕那头两人可能出现的冷场。
果然，群里安静了几秒。
【李哲】：欢迎欢迎！艺术学院的，太好了，我们正缺视觉表现的大手子！
李哲的消息很快跳出来，热情地圆了场。孙薇也跟了一个欢迎的表情包。
林默松了口气，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感激。她正要关掉手机，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来自叶南笙，是私聊。
【笙】：明天下午三点，图书馆四楼小组讨论区。不准迟到。
命令式的口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甚至没有一句“你好”。仿佛她的话就是最终决定，只需要被执行。
林默看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叶南笙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极具压迫感的脸。她指尖动了动，想回一个“好的”或者“收到”，但最终只是沉默地关掉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好像不回应，就能在那份强势面前，保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自主权。
然而，下午三点，林默还是提前五分钟出现在了图书馆四楼。
她找不到理由迟到，更不敢。叶南笙那种人，似乎天生就拥有让人服从的气场。
小组讨论区是一个半开放的小隔间。她到的时候，李哲和孙薇已经在了。李哲是个看起来阳光健谈的男生，正笑着和孙薇说着什么，孙薇则抿嘴笑着，模样文静。
看到林默，李哲率先挥手打招呼：“嘿，林默是吧？这边！”
林默走过去，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选择了一个靠外的位置坐下，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叶大神还没到啊？”李哲看了看时间，差两分钟三点。
话音刚落，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
叶南笙准时出现在隔间入口。她换了一身衣服，是简单的黑白配色，气质冷冽。她手里拿着一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目光扫过隔间内的三人，在林默身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径直走到主位坐下。
“开始吧。”她打开电脑，没有任何寒暄，“项目要求都看了？我先说我的初步想法。”
她语速很快，逻辑清晰，直接切入主题，讲述了对于“未来社区”空间规划的一些前沿概念和结构构想。李哲和孙薇立刻被吸引，认真地听着，偶尔提出疑问或表示赞叹。
林默安静地坐在一旁。叶南笙的思路确实敏锐超前，让她也暗自佩服。但她只是听着，没有插话，像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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