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 龙安市
皇马夜总会,672包间。
天花板的光球转动,七彩碎光闪动流转,动感音乐响动震天。烟草的味道,混合冰啤酒的小麦味,充斥着整个包间。
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膀子,摇骰子、猜拳、喝酒。
围在一起的男人呐喊着,一会儿高声起哄,一会儿嘘声不断。
一阵阵的声响,一浪高一浪低。
角落里,一个美艳妇人闲适靠坐着在沙发上。
精致的卷发,浅蓝色的美甲镶着水钻,指间夹着一支烟,红唇凑近轻一口,缓缓吐出。
透出一股上位者的散漫。
旁边的年轻男人笑得极谄媚,他推一把身边的小女孩
“来,和阿姨说句话。爸爸平常怎么教你的?礼貌一点。”
小女孩六七岁的模样,瘦瘦小小,瞧着怯生生的,但是面额饱满,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灵动可爱。
她捏着裙角,叫一声“姨姨好……”
妇人将手里的烟掐了,伸手把女孩拉近膝前“你叫琴晴?是不是?”
小女孩小幅度地点着头。脑袋垂得低低的。
妇人的手在女孩的脑袋上轻轻揉几下,她特地凑近女孩耳边,和她说悄悄话。
一来一回问着,女孩始终是胆怯的模样,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逗得妇人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年轻男人眼珠子小幅度转动,观察妇人的动作。
见她似乎颇为喜欢自己女儿,男人脸上笑得越发灿烂。
“大嫂。我看,晴妹和你很投缘啊,不如给她做个干妈。也是她的福气。”
“怎么样?晴晴,我当你干妈好不好?”
琴晴被大嫂拉到怀里,靠着大嫂的腿。
琴晴抿着嘴,不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原先拿着麦唱歌的胖子一直在偷听,听到认干妈,他在麦里大声笑着喊一句。
“喂!他妈的,大蟾,你他妈拿你女儿贿赂大嫂啊?”
其他人也跟着哄地笑开。
胖子继续调侃“哦哦哦——老婆跑了,女儿也要过二手?”
男人听了没生气,反而笑得更深,举高手里的酒瓶向胖子挥,开玩笑似的
“胖猪,就你他妈嘴臭。”
琴晴靠着女人的身子,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混合香烟的气味。
旁边是她的爸爸。
而她的妈妈,在无数次的争吵后最终选择离婚,离他们而去。
极度嘈杂的环境里。稚嫩的小心脏,每一下跳动都无比清晰。
琴晴睁着眼睛。听着音乐声里大人们支离破碎的对话。
“明天海边……你去,家伙在曾烂头那里拿……三把……老古董了,火力和准头够。”
“都几次了,妈的,看砍了好了。不识相……”
“条子那边……”
“什么条子,老大……都自己人……嘿嘿——”
大嫂捻起琴晴的头发,开始给她编起辫子。
虽然长长的美甲时不时划过琴晴的耳朵、额头、头皮,但是动作轻柔,一缕缕头发拨弄着。
琴晴像忽然受了触动,极小声地叫了一声“干妈……”
大嫂却听进了耳朵里“哎哎哎。晴晴好乖的嘞。”
她抹着红艳唇膏的嘴笑开,如同一朵红花。
*
2003年 龙安市
琴晴喜欢去干妈家。
干妈家很大,地板是瓷砖的,有空调、有电脑、有好吃的。
她去干妈家就可以玩游戏,可以吃水果,可以换上干净好看的衣服,干妈还会给她扎好看的头发,戴上有珍珠的小夹子。
他们说,大嫂疼她是因为生不出孩子。
琴晴想的不多,她只知道每次爸爸“工作”的时候,她都会去干妈家。
从前她很讨厌爸爸去工作。
她不喜欢爸爸带一身血和酒气回来,还总是打她。
但是现在琴晴巴不得爸爸每天都去工作。
这天晚上。
琴晴和往常一样留宿在干妈家里。
她睡不着。恍惚听见房间外面有动静。
琴晴从柔软的床上起来,抱着兔娃娃,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里的空调冷气总是很厉害,大夏天活像冬天,让人瑟缩。
她开了一道门缝,听见屋外客厅有人说话。
是大嫂和成叔。
成叔是老大手下的帮手。他总是绷着脸,看起来很凶。
“大蟾那边怎么了?”干妈问得有些焦急。
成叔的回答也带着焦灼
“死了。不太好。老大让我通知你……收拾……去码头……避一避。”
成叔离开了,大嫂进了房间收拾东西。
琴晴忽而生出急迫想要回家的心情。
她眼睛盯着门,就那么光着脚走了出去。
她家其实离这里很近。弯弯绕绕穿过几处巷子就到了。
在她记忆里。回家的路总是很安静的。
昏暗的、黄色的灯,积着污水的道路,飘飞的塑料袋,盘旋交错的电线。
但是这一次却很热闹。人也多起来。
警灯跳跃闪烁,红色的光,刺眼极了。
家的楼下站满了人。
琴晴抬高头,看见一张张嘴在开合,瞧见路灯下他们被照得晶亮的唾沫星子。
她往前面挤,想要回家,想要上楼。
她小小的身子在人群里往前挤。一双双腿,一只只手,拨开、撩开,她艰难地走着。
她太小了,活像一条鱼进了水草丛。
等到她终于站在了最前面。楼上有人抬着东西下来了。
人群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大,很杂,嗡嗡的。
“噫噫噫,死人呐”“是了,那个就是吗?真的哟”“住四楼的嚯。”“早看他就不是正经勾当。”“他老婆不也……”
琴晴看着担架上盖着白布的人。
看见他露在外面的脚。和爸爸一样的鞋子。
她抱紧怀里的毛绒兔子,眼睛紧紧盯着担架上滴落的血。
一滴滴,圆圆的,红色的点,滴在路上。绽放。
琴晴越过警戒线要上楼梯。
“不能进去。”
“小妹妹,不要到这里来。在办案。”
警察伸手将她拦下。
她一遍一边重复着“我要回家。我要找爸爸。”
她没想哭,眼泪它自己就落了下来,滴在地上。
————
“董成志和柳月妃都跑了。在西二码头,坐船跑了。”
“苏汉龙呢?”
“抓住了,高队正在审。”
琴晴坐在警察局的椅子上,两只脚悬空,脏兮兮的。
这里的空调也很冷。瓷砖地板反着光。人也很吵。
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永远都在忙着她不懂的事情。
琴晴刚刚在哭,现在已经忘记了为什么哭了。只是睁着眼睛发呆。
一盆水被放到脚边。
盆边还放了一双新的塑料凉鞋——紫色的绑带,带一朵小花。
水盆也是塑胶盆,透明的、粉色的、大红的印花。
里面装着水,温温的,散发暖意。
有人在面前蹲下来。
琴晴用眼睛去瞄,不敢看对方的脸,只看见蓝色的警服,长长的黑直的发,垂落在肩膀上。
“姐姐帮你洗一下脚好不好?”女警的声音很温柔,却很有力量。
她用盆里的水打湿毛巾,一点点擦拭着琴晴的脚。
温热的水流从脚面流过,毛巾摩挲的温厚触感。
等到脚被擦干,套上了新鞋子。
琴晴忽然哭了。
她攀着女警的颈脖,说什么也不让人走。
未必眼前人多好,只是她太痛苦了。
心底的绝望像洪水淹过来,7岁的孩子总是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
可是她能抓住什么?
妈妈走了,爸爸没了,干妈走了。
所有人都不要她。
“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很乖的,很听话,我什么都可以做。”
琴晴抱住的是女警。却不仅仅是女警。
她在这时候崩溃了,摇着头,张着嘴,无声嚎哭,什么也不听进去。
眼泪鼻涕糊住她的大半感官,淡淡的铁锈味道弥漫在喉咙,混合眼泪流出眼眶。
她小小的脑袋里期望着,这是最后一次哭泣。
希望眼泪干掉的时候,她不需要再看见任何东西。
*
2008年 龙安市
琴晴被老太太牵着。走过满是消毒水的长廊。
带路人走在她们前面,一身制服,皮鞋在光滑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停尸间的门被打开了。
冷气丝丝弥散,寸寸入骨
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难免有些佝偻,看起来变得矮小。
12岁的琴晴站在旁边老太太边上,感觉老太太走路的时候像某种小动物在移动。
“苏梦。在这里。”穿制服的人上前几步。
白布被掀开。
面容姣好的女警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苍白的嘴唇,微微肿起来的眼皮。很平常。
就像她每次上完夜班,回到家倒头就睡的模样。
仿佛只需要睡到第二天晌午,她又会睁开眼睛,笑嘻嘻地扒着墙角,探出半个身子,问今天中午吃什么菜。
老太太泣不成声,始终紧紧攥着琴晴的手。
琴晴伸手抚摸着老太太弯曲的脊背,用力站定好让老太太有力可撑。
*
2018年 梦阳市
太阳直剌剌照着大地,明晃而干燥。
办公室里,辅导员琴晴的个人档案放在桌面上
“真的不打算做警察?”
琴晴点头。
“你绩点高实训好,司法考试也过了。实习的时候,总局好几个长辈都很看好你,对你夸了又夸。你为什么不打算继续发展下去?不想当警察,当初为什么选择读警校?”
导员被眼前的学生气的不轻。
琴晴站在那里,阳光照了进来,晒到她的脚面。
她静默着,久久不说话。
就在辅导员以为她在装哑巴的时候,琴晴终于钝钝地开口。
“我奶奶老了,我想回去陪她。在县城做点小生意,就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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