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8日闷热,午后有雷阵雨
泥鳅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扩散了几日,便沉入了更深的黑暗,再无音讯。没人再提起他,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但我知道,他存在过,并且以最符合这个黑暗世界规则的方式“消失”了。阿鬼那句“是警察的线人”,以及后面意有所指的话,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我神经最敏感的地方。
他们是在警告所有人,也是在无声地审视我。
我接管了泥鳅留下的一部分账目,主要是几家小型游戏厅和地下赌档的“保护费”流水。数额不大,但琐碎,需要定期去收,和那些同样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老板、看场混混打交道。这让我更深入地看到了这个畸形生态的毛细血管——恐惧、贪婪、麻木,以及偶尔爆发的、毫无意义的暴力。
今天要去收钱的场子里,有一家开在老社区深处的电玩城。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姓周,总是点头哈腰,递烟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儿子几年前吸毒过量死了,老婆跟人跑了,只剩下这个半死不活的店面和一身债务。
“远…远哥,这个月…生意实在是不好,你看能不能宽限几天?”周老板搓着手,额头上都是汗,眼神躲闪。
我翻看着简陋的账本,上面确实没什么进项。按照“阿远”该有的反应,我应该不耐烦,甚至威胁几句,这是规矩。但看着这个被生活压垮的男人,我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虎哥的规矩,你懂的。”我合上账本,声音刻意放冷,“最晚后天。凑不齐,你知道后果。”
周老板脸色灰败,连声应着,从柜台最里面摸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厚度明显不够。“这…这是一部分,先…先拿着,我再去借……”
我接过信封,掂量了一下,抽出里面一小半,扔回给他。“这些,够你这几天吃饭交电费。剩下的,后天我来拿。别耍花样。”
周老板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涌起一点模糊的水光。“远…远哥,谢…谢谢……”
我没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我知道这很冒险,一丝一毫的“心软”都可能被解读为异类。但我无法对那样的眼神完全无动于衷。这微小的违规,是我在这片黑暗里,为自己偷偷保留的一点点“程凛”的呼吸。
回到修车行已是下午,乌云又在聚集。虎哥不在,阿鬼在里间办公室,门虚掩着。我刚把收来的钱登记好,准备放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阿鬼冷淡的声音:“进来。”
我推门进去。阿鬼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不是修车行的账目,而是一幅本市地图,上面有几个闪烁的红点。他头也没回:“钱收齐了?”
“周老头那边差一点,后天补上。”我如实汇报。
阿鬼“嗯”了一声,依旧看着地图。沉默了几秒,他突然说:“晚上有个‘清理’的活儿,你跟我去。”
“清理?”我问。
他终于转过头,眼神里没什么温度:“泥鳅虽然没了,但他可能留下点不该留下的‘尾巴’。得去确认一下,扫干净。”
我的心微微一沉。这是要主动去清除警方可能留下的线索,或者……与警方有关联的痕迹。
“地点?”我问,声音平稳。
阿鬼报了一个地址,是城北一个即将拆迁的老旧居民区。“泥鳅以前租的房子在那儿,他跑得急,可能没处理干净。你去‘看看’。”
“我一个人去?”这有些不合常理,这种涉及潜在风险的任务,通常至少两人同行。
“你以前是警察,”阿鬼的目光锐利如刀,切割着我的表情,“处理这种‘现场’,你比我们任何人都专业。我们需要知道,那里有没有‘眼睛’留下的记号,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这是考验,**裸的。他们不仅要我用行动证明与过去职业的“割席”,更要我利用从那个职业中获得的知识和技能,来对付那个职业本身。这是最残忍的投名状——用你信仰过的规则,去践踏你曾守护的秩序。
“明白了。”我垂下眼帘,避开他审视的目光,“需要带什么?”
“你看着办。”阿鬼转回椅子,“晚上十点,我会在两条街外等你。记住,你只是去‘检查’一下,一个前警察,去找点值钱的东西或者把柄。其他的,不用我教你吧?”
晚上九点五十,我换了一身深色的旧运动服,背着一个不起眼的单肩包,里面是手套、小手电、一把多功能工具刀,以及一个微型相机——这是我用那两万“医药费”私下购买的,用于在必要时偷拍关键证据,但此刻,它的用途正好相反。
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老旧居民区里路灯昏暗,许多窗户已经黑洞洞的,等待拆迁的命运让这里更添荒凉。泥鳅租住的是一栋六层板楼的三楼。楼道里堆满杂物,声控灯坏了,只有外面微弱的天光透进来。
我用阿鬼给的钥匙打开门。一股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一室一厅,凌乱不堪,显然被匆忙翻动过。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快餐盒和几本低俗杂志。我戴上手套,打开小手电,光线调暗。
作为一个前警察(或者说,作为一个现役卧底警察),勘查现场几乎是本能。但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我现在的身份和目的。我仔细检查着地面、桌角、抽屉夹层、床垫下、抽水马桶水箱……寻找任何可能隐藏的窃听器、针孔摄像头,或者写有密码、联系方式的纸条。
在客厅一个老旧电视柜的后面,我摸到了一个用胶带粘在背板上的小塑料袋。拿出来一看,里面是几张折叠起来的纸和一个小小的U盘。
纸上记录着一些零散的日期、车牌号片段和金额,笔迹潦草,像是随手记下的。其中一个车牌号,我瞥了一眼,心中剧震——那是我们缉毒队一辆便衣车的备用牌照!虽然只记了部分,但特征很明显。泥鳅果然在搜集情报。
U盘……
我把它握在手里,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这里面可能有什么?更多车牌?人员信息?交易记录?还是……我的资料?
窗外雨声渐密。我站在这个充满罪恶和背叛气息的房间里,手里握着可能危及我同志,甚至我自身安全的证据。阿鬼就在两条街外,他让我来“清理”,本质上是要我亲手毁掉这些。如果我留下,或者试图调包,风险极高。这个U盘本身,也可能是个诱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迅速做出决定。我将那几张纸用打火机点燃,看着它们在窗台边的水泥地上烧成灰烬,小心地不让烟冒出窗外。然后,我拿起U盘,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将它放在水流下冲洗,然后用工具刀狠狠刮擦表面芯片,直到它彻底损坏,最后扔进了堆满腐烂垃圾的厨房垃圾桶深处。
做完这一切,我再次仔细检查了整个房间,确保没有遗漏任何可疑物品或痕迹。最后,我从背包里拿出那个微型相机,对着空荡荡的、被我“清理”过的房间几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
十点二十分,我悄无声息地离开那栋楼,穿过湿漉漉的小巷,来到约定的街角。阿鬼的车停在一棵大树下,几乎融入夜色。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身上带着雨水的湿气和老房子特有的灰尘味。
“怎么样?”阿鬼问,发动了车子。
“找到了点东西。”我把微型相机递给他,“几张废纸,烧了。一个U盘,物理破坏了。房间我查过了,没发现其他监控或窃听设备。照片在这里。”
阿鬼接过相机,调出照片看了看,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照片清晰地显示着空荡、被翻找过的房间。他没说话,把相机递还给我,车子缓缓驶入雨夜。
开了几分钟,他才开口,声音在雨刷器的规律声响中显得格外清晰:“那U盘里,说不定有你家以前同事的黑料呢。毁了,不觉得可惜?”
我看向窗外流逝的模糊光影,雨水在车窗上蜿蜒而下。
“同事?”我嗤笑一声,声音里刻意掺入足够的怨毒和冷漠,“从他们把老子像条狗一样踢出来的那天起,老子就跟他们没关系了。他们的黑料?关我屁事。别给我惹麻烦就行。”
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引擎和雨声。我能感觉到阿鬼的目光在我侧脸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轻轻“呵”了一声,像是某种确认,又像是单纯的感慨。
“回去吧。”他说。
车子加速,碾过积水,驶向修车行的方向。我靠着车窗,闭上眼。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
那些化为灰烬的纸,那个被水流冲毁、被刀刃刮烂的U盘……它们不仅是泥鳅的遗物,也是我亲手斩断的、与过往表象联系的又一刀。
割席之痛,深入骨髓。
但我知道,真正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我留下的,远比毁掉的多。那些被我记在脑子里、无法磨灭的车牌片段,那U盘可能存在过的可能性……都成了沉入心底的、新的重量。
雨还在下,冲刷着这个城市的罪恶与悲伤,也冲刷着我身上看不见的血迹。前路越发模糊,但我必须走下去,直到黑暗的最深处,或者……光的尽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