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显敬被当众处决,人头挂在邺城门楼上的第三天,城里的气氛依旧像是拉满的弓弦,绷得死紧。
不止一个娄显敬,老皇帝还下令坑杀了几千齐军俘虏的皇帝,彻底地敲碎了他故国山河。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齐国降臣,如今走路都贴着墙根,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就成了下一个“不忠不信”的倒霉鬼。
他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位周帝的心思,比他那个看似冷酷的儿子容昭还要深沉难测。杀一个已经投诚的降将,眼睛都不眨一下,理由还是那般冠冕堂皇。
帝王心术,果然是用人血磨砺出来的。
桓温也更加谨小慎微。他把自己伪装得更彻底,更卑微,更“忠心耿耿”。
容昭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容昭让他查账,他就把账目查得清清楚楚。容昭让他评价齐国旧政,他就把那些弊端骂得狗血淋头。当然了,弊端确实存在,桓温骂的也是发自肺腑的。
他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彻底忘了自己曾经是谁了。
这几天,桓温的主要工作,依旧是在容昭的临书房里,整理那些堆积如山、散发着霉味的齐国户籍和文书。
容昭白天会过来处理军务,偶尔也会翻看几卷桓温整理出来的册子,问上几句。容昭对他的表现,似乎越来越满意。
桓温发现,容昭虽然是以武力夺取天下,但对如何治理这片新打下来的土地,似乎也并非一无所知,反而颇为上心。他问的问题,往往能切中要害,简直是把他当成一个了解齐国情况的“活字典”。
这天下午,周帝把容昭叫了过去。桓温照例跟在容昭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那个叫鱼玄琴的老学究,找到了吗?”周帝坐在御座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目光注意到了站在容昭身边的桓温。
桓温心里微微一动。鱼玄琴,他当然知道。
那可是齐国文坛的泰斗,前朝的中书侍郎,一辈子都扑在文书纸堆里,出了名的书呆子,学问渊博,在士林中名望极高。这样的人,周帝找他干什么?
“回父皇,人已找到,”容昭躬身回道,“目前,软禁在府中。”
“软禁?”周帝不满地哼了一声,“谁让你软禁的?蠢货!那是个人才!是能帮咱们梳理齐地、安抚人心的宝贝!”
周帝用力敲了敲桌案:“容昭,你亲自去!把人给朕‘请’回来!客客气气地请回来!”
“儿臣……遵旨。”容昭立刻领命。
“等等。”周帝叫住了容昭,终于注意到了桓温。
“容昭,你这后面跟了个生面孔啊。”
容昭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了桓温身前。
“回父皇,”容昭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笑容,“这是儿臣新收的一个幕僚。”
“姓桓,叫桓温,是齐国人。颇有些才学,儿臣见他有些用处,就留在身边,想着能帮忙处理些文书。”
容昭把桓温“安德王”的身份,轻描淡写地给抹过去了。
“哦?姓桓?”
周帝眯起了眼睛,他当然知道这个姓氏在齐国意味着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低着头的身影。
“抬起头来。”
周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桓温的身体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容昭投来的警告眼神。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忽然,周帝笑了。
“嗯,长得倒是俊美。”
周帝没再多问,摆了摆手,桓温和容昭一起退了出去。而桓温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鱼玄琴的宅子在邺城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院墙低矮,陈设简朴。
容昭带着桓温和几个亲兵赶到时,只见那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正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儒衫,整个人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显然以为是周军来送他上路的。
当看到容昭本人一身戎装亲自登门时,鱼玄琴更是吓得脸色煞白,腿一软当场差点昏过去。
“鱼先生,不必惊慌。”
出乎意料的是,容昭的态度居然真的称得上是“礼贤下士”。
他快步上前,亲自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鱼玄琴。
“殿…殿下……”鱼玄琴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了,“罪…罪臣……罪该万死……”
“先生何罪之有?”容昭打断了他,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安抚和诚恳,“我父皇常说,我周国马上得天下,但不能马上治之。打仗靠猛将,治国还得靠先生这样的鸿儒文臣啊!”
容昭的目光环视了一下这寒酸的院子,说出了一句让桓温都感到惊讶的话:
“说句不怕先生见笑的话,我们辛辛苦苦打下这偌大的齐国,最大的好处,不是得了多少城池土地,而是得到了像先生您这样经世济民的大才啊!”
这话一出,鱼玄琴当场就愣住了。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连身体都不抖了。
士为知己者死,容昭这番话精准地击中了一个文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看着眼前这一幕,桓温心里暗暗咋舌。
他这位新主子……可真会演戏,也真会收买人心。
周帝见了这位老学究十分高兴,嘘寒问暖,当场就下旨,任命他为“内史上士”,负责起草诏书,并参与处理所有齐国旧务。这等于直接把他纳入了中枢决策层。
但这还没完。
朝堂上,周帝当着所有大臣和齐国降臣的面,对容昭单拎出来训诫:
“容昭,你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可这齐国的山山水水,人情世故,你懂吗?”
“……儿臣不懂。”容昭再次躬身。
“不懂,就去学!”周帝用手指了指旁边侍立着还有些不知所措的鱼玄琴,“从今天起,你就跟在鱼先生身边,当个学生!好好向先生请教齐国的风俗政务。”
这些话的分量可太重了。
这等于是让容昭,这个刚刚灭了齐国的主帅,拜一个亡国的老臣为师!
桓温站在文武百官的末尾,看着容昭再次躬身领命,一脸“虚心求教”的神情。
容家这对父子,玩的是阳谋!
他们不只用兵占领了齐国这片土地,他们还要用这种“礼贤下士”、“虚心求教”的姿态来征服这片土地上的人心,尤其是那些读书人的心!
他们要的,不只是地盘,更是长治久安,是彻底消化这个新征服的王国。
当晚,容昭的主帐里果然多了一张专门给鱼玄琴准备的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而桓温,则依旧对着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纸堆,整理那些残缺不全的文书。
夜深人静,容昭处理完军务,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似乎是刚送走鱼玄琴。
他看到桓温在灯下埋头苦干,对他的到来不予理睬,开口问道:“怎么,”
容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看我拜了个新老师,心里…不平衡了?”
桓温手中的动作一顿,赶紧起身:“……属下不敢。”
“你那点小心思,都快写到脸上了。”容昭走到他身边,拿起一卷他刚整理好的文书看了看,又随手扔了回去。
“你跟他不一样。”
“鱼玄琴那样的老学究,是用来粉饰太平、治理天下的门面。”
“而你,”容昭的目光落在桓温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你是用来帮我…打天下的心腹。”桓温猛地握紧了桌上的那卷文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明白了。
鱼玄琴是“守成”的摆设,而他桓温是“开拓”的利刃。
容昭对鱼玄琴的“礼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表演,而对他桓温的“直白”,才是真正的不加掩饰。
容昭的野心,远不止打下一个齐国。
只要他还有利用价值,只要他还足够“好用”,他就能活下去。管他是“心腹”,还是“内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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