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十三年,二月,邺城。
齐国的都城,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繁华,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朽气息。宫墙深处,夜夜笙歌,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天子——桓温的侄子,像个提线木偶,被一群谄媚的宦官和外戚玩弄于股掌之间。
安德王府内,桓温独自坐在书房,窗外是早春的寒意。他刚从一场充斥着阿谀奉承和愚蠢决策的朝会上回来,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王爷,喝杯热茶吧。”老管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桓温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冷。
“老福,”他低声问,“你说,这邺城……还能守多久?”
老管家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还能守多久?
桓温比谁都清楚答案。
守不住了。
西边的周国,如同饿狼一般,獠牙早已对准了齐国这块肥肉。
去年周帝亲自带兵,虽然没能一举拿下晋阳,但也探清了齐国的虚实。
周军的强悍,朝堂的昏聩,政令的不通,百姓的怨声载道……这一切,都预示着齐国的结局。
桓温是齐国皇室唯一还算清醒的人。他文韬武略,颇有老齐主之风,在军中和民间都有不低的声望。
可也正因如此,他被那个昏庸的侄子皇帝和那帮奸佞小人深深忌惮着。
空有安德王的爵位,手中却无半点实权。
桓温几次上书请求整顿军备、清除奸佞,都被当成了耳旁风,甚至还引来了猜忌和排挤。
“周军迟早会再来的。”桓温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下一次,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王府的侍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王爷!宫里……宫里来人了!”
“说是,陛下有旨!”
桓温皱起了眉。这个时候,那个草包侄子又想干什么?
传旨的太监尖着嗓子,宣读了那份荒唐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近闻西虏犯边,军资匮乏,宫中用度亦显不足。”
“特下旨,于国中搜求因罪没官、尚未出嫁之‘杂户女子’若干,充入宫掖,或赏赐军前,以励士气!”
“你说什么?!”
桓温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搜求“杂户女子”?!
还是为了“赏赐军前”?!
国家都要亡了!他那个侄子皇帝,不想着怎么抵御外敌,居然还在琢磨着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来“鼓舞士气”?!
荒唐!无耻!
那太监被桓温的气势吓得一哆嗦,赶紧把圣旨往案上一搁,连滚带爬地跑了。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管家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老泪纵横。
“王爷,这国怕是真的要完了……”
桓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份散发着墨臭的圣旨,忽然,一个极其疯狂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海里。
杂户女子?
或许……
这反倒是条活路?
那道荒唐的圣旨颁下没几天,整个邺城的气氛就变得更加诡异。
街面上巡逻的士兵多了起来,脸上却没了往日的骄横,只剩下麻木。
物价飞涨,人心惶惶,关于西边周军又要打过来的流言,已经压不住了。
而安德王府,却出奇地安静。
桓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已经三天没出门了。
老管家老福急得在门外团团转,却不敢进去打扰。他知道,王爷心里正熬着一锅滚烫的苦水。
三天后,桓温打开了房门。
他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老福。”
“王爷!”
“去,”桓温的声音有些沙哑,“把我娘当年陪嫁过来的那几箱旧衣服,找出来。”
老管家一愣:“王爷,您这是……”
“还有,找几个绝对可靠的人,去城外打听清楚。”桓温盯着他,“陛下搜罗‘杂户女子’的队伍,现在到哪了?他们打算从哪个方向出城?”
老管家如遭雷击,他仿佛有点明白了王爷这几天在想什么!
“王爷!万万不可啊!”老管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老泪纵横,“您是……您是先帝的亲儿子!是安德王啊!您怎么能……怎么能作践自己到这个地步!”
“安德王?”桓温惨笑一声,“国都要亡了,还提什么安德王?”
他弯下腰,扶起老管家。
“老福,你跟了我一辈子。你觉得,我是那种甘心等着城破,然后被周军拖出去砍头的人吗?”
“……”
“我不想死。”桓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让人心寒的决绝,“只要能活下去,哪怕……哪怕是钻进泥沼里,我也认了。”
他看着老管家:“现在,这身皮囊,这安德王的身份,就是我最大的累赘。”
“只有把它脱了,变成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杂户女子’……我才有可能,在那场注定要来的亡国之祸里,找到一线生机。”
老管家看着王爷眼中的疯狂,知道自己劝不住了。
他只能含泪点头,“……老奴,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几天,安德王府暗流涌动。
几箱尘封多年的旧衣裙被翻了出来。
虽然料子是好的,但款式早已过时。
桓温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在内室里。
他解开了象征王族身份的玉带,脱下了锦绣的王袍。
他看着铜镜里那个面容俊朗的青年。
从今天起,这个人,就要死了。
他换上了那些散发着樟脑味的旧衣裙,宽大的袖子勉强遮住了他因常年习武而显得有些粗壮的手臂。
他从妆匣里找出珍珠粉,胡乱地涂在脸上,又用眉黛把英气的剑眉描得又细又弯。
最后,他抓起一把灶台下的锅底灰,混合着唾沫,抹在了脸颊和脖颈上,让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又脏又黄。
当他再次看向铜镜时,里面只剩下一个眼神惊恐、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女子”。
连他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安德王府的角门悄悄打开。
一辆拉着泔水、散发着恶臭的粪车,吱呀呀地驶了出去。
车夫是老管家乔装的。
而在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泔水桶后面,缩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浑身脏污的“女子”。
他紧紧闭着眼睛,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
安德王桓温,就这样,以一种最屈辱的方式,逃离了他的王府,逃离了那座即将覆灭的都城。
他的目的地,是城外几十里处那个关押着数百名真正“杂户女子”的肮脏营地。
他要在那里,等待命运的转折,等待着周军的铁蹄将他和这个国家一起踏入泥沼。
那辆散发着恶臭的粪车,终于在天亮前抵达了城外的营地。
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个用烂泥和破木头围起来的巨大囚笼。
老管家把车赶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趁着守卫换班的混乱,压低声音:“王爷……保重!”
桓温没有回头。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胃里的翻腾,从泔水桶后面钻了出来,佝偻着背,混进了刚被押送进来的一群形容枯槁的女人中。
扑面而来的,是比粪车更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汗臭、污秽、疾病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营地里挤满了女人,老的少的,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她们穿着五花八门的破烂衣服,有些甚至衣不蔽体。她们簇拥在一起,像一群等待被宰杀的牲口。
“都给老子进去!”
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挥舞着鞭子,驱赶着新来的人。鞭子抽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伴随着女人们压抑的哭泣和惊恐的尖叫。
桓温低着头,把自己缩在人群里,尽量不引人注意。他感觉到那些士兵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和鄙夷。
他胃里一阵抽搐,几乎要吐出来。
这就是“杂户女子”的待遇。她们不是人,她们是货物,是可以随意打骂、买卖、甚至“赏赐”给士兵的物件。
他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一个用茅草和破布搭起来的大棚。
棚子里挤了几十个女人,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空气污浊不堪。
桓温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缩了下来。他紧紧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
他不敢看周围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睛,他怕自己眼中那尚未熄灭的火焰,会暴露他的身份。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屈辱和恐惧中,一天天捱过。
每天的食物只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有时甚至连馊掉的都没有。
为了抢夺一点点食物或是一块稍微干净点的稻草,女人们之间会相互撕打。
桓温尽量避免与人接触。
他学会了像真正的底层人那样,逆来顺受。强迫自己忘记曾经的身份,忘记那些锦衣玉食、金戈铁马的日子。
安德王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是一个随时可能被碾死的蝼蚁。
他亲眼看到,一个试图逃跑的年轻女子被守卫抓住,拖到营地中央活活打死。
他亲眼看到,几个喝醉了的士兵闯进女棚,肆意凌辱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
他亲眼看到,一个生了病却得不到救治的老妇人,在恶臭的角落里,慢慢没了呼吸,然后像拖死狗一样被拖了出去。
每一次,他都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把头埋得更低。
愤怒、恶心、无力……这些情绪一寸一寸的啃噬着他的心。
但他不能动。
他动了,就是死。
他必须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看着这个腐朽的王朝彻底覆灭。
他要活下去,看着那些把他拖入泥沼的人,付出代价。
这份屈辱,这份仇恨,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食粮。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也不知道,那支即将踏碎齐国山河的周军铁蹄,什么时候会碾过这个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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