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六章:杂户

嘉和十三年,十二月。

年关将近,周帝早已回京,留下容昭全权处理邺城事务。连日的大雪,将这座刚刚易主的都城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素缟,天地一片苍茫。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残破的城楼和紧闭的商铺门窗上,发出凄厉的声响,刮得人脸颊生疼。

齐国算是平定了,但战争留下的创口狰狞可怖,丝毫没有辞旧迎新的喜气。

城内百姓人心惶恐,物资奇缺。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周军士卒,便只剩下被寒风卷起的纸钱。

战后的烂摊子,千头万绪,才刚刚开始收拾。

桓温作为容昭新晋的“内僚”,日子过得比之前在囚徒营时安稳了不少。

他名义上是参与机要的幕僚,实际上干的活却比最低等的书记官还繁杂。谁都知道他是容昭手下一个特殊的存在,一举一动都被无声地看着。

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那个老学究鱼玄琴,一起窝在临时辟出来的文书房里。

那地方原本是齐宫偏殿,如今却堆满了从各处府库搜罗来的齐国旧档、户籍黄册、税收账簿、任免卷宗……浩如烟海。

桓温却似乎不知疲倦,没日没夜的扎进这些纸卷里,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齐国政务的熟悉,仔细地分类、誊抄、整理。

这些冰冷的文字背后,隐藏着故国兴衰荣辱的答案。

每一次翻阅,都像是在他的心上反复碾压。

他能从一份郡县的田亩清册里,看到昔日垦荒屯田的盛况;也能从一封边关守将请求增兵、措辞卑微的奏疏中,窥见早已注定的溃败。

“桓…先生,”鱼玄琴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指着一卷残破的户籍册问道,“这…这上面记载的‘浮逃’人丁,数目似乎……有些惊人啊。不知安德…咳…不知先生可知晓其中缘由?”老先生差点又习惯性地叫出桓温之前的爵位,赶紧改口,神色也有些尴尬。

自从容昭拜师之后,鱼玄琴对桓温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微妙。既有同为亡国之臣的惺惺相惜,又带着一丝文人对“贰臣”的鄙夷和警惕。

桓温放下手里的笔,凑过去看了一眼。那上面记录的,正是他曾经管辖过的几个郡县。“回老先生,”桓温的声音平静无波,“此乃前朝弊政所致。赋税沉重,徭役繁多,加之地方官吏盘剥,百姓不堪其苦,只得抛弃田产,流亡他乡,或隐匿山林,故而‘浮逃’者众多。”

“唉……”鱼玄琴长叹一声,“苛政猛于虎啊……”他看了看桓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埋首于纸堆中。

他知道鱼玄琴心里在想什么,但他无从解释。亡国之痛,冷暖自知。

晚上,他则要回到容昭的主帐,是随叫随到的“内僚”。

容昭的精力似乎永远用不完,常常批阅文书到深夜。桓温就得在一旁侍立着。

他很安分,容昭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安德王”似乎真的已经在那场晋阳城的血火和“杂户营”的屈辱中彻底死去了。

这天,京城的信使顶着风雪进了大营,带来了周帝最新的诏书。

彼时,容昭正与鱼玄琴在主帐内围着炭火盆,商议着如何在齐地推行新的历法和度量衡。

信使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地呈上用蜡封好的竹筒。容昭接过,用小匕首熟练地挑开封印,从中取出两份用黄绢写就的诏书。他展开第一份,扫了一眼,递给了旁边的传旨太监。

太监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初定,百废俱兴,然人才凋敝,殊为可虑,着令各州总管,于辖内广求贤才,不问出身贵贱,不论门第高低,凡‘通晓经术办事能干’者,皆可破格举荐入仕。钦此!”

鱼玄琴听完,激动得老脸通红,连连拱手作揖:“陛下圣明!圣明啊!此乃不拘一格降人才之盛举!实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广纳贤才的新时代即将到来。

容昭的目光却不经意地飘向了那个依旧在角落里低头研墨的身影。

“父皇如今才思及此,倒是比我慢了半拍。”容昭的语气带着一丝针对特定对象的“点拨”。

鱼玄琴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明白了容昭的言外之意。

一个前朝名士,一个亡国王爷,本身就是“唯才是举”,这道旨意是在不动声色地巩固桓温的地位。

桓温微微躬身,语气谦卑:“殿下慧眼如炬,胸襟似海,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能蒙殿下抬举,已是天大的福分。”

“行了,就你会说话。”容昭似乎很满意他的“识趣”。他从信匣里拿出第二份诏书,这次却没有让太监宣读,而是直接递给了桓温,“你看看这个。”

桓温心里一紧,双手接过诏书缓缓展开。只有短短四个字,“诏:废除杂户。”

杂户!

杂户!!

这两个字,是他此生最不堪回首的噩梦!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充满污秽的囚笼!忘不了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女人!忘不了守卫们淫邪的目光!忘不了眼睁睁看着弱小女子被凌辱、被活活打死时的那种无力和自我憎恨!

他以为,这份屈辱将如同鬼魅般纠缠他一生,成为他心底永不结痂的伤疤。

可现在……

现在!

周国的皇帝!这个一手覆灭了他的国家的始作俑者!居然…居然如此理所当然地就把这个给……废了?!

这是胜利者的“恩赐”吗?!

“怎么,”容昭的声音揪回了他的思绪,“这份诏书,有什么不妥吗?”

桓温失态了!他勉强稳住颤抖的声音。

“……没…没有不妥。”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艰难,“陛下……天…天恩浩荡,仁德…无…无量。”

“哦?”容昭并不想轻易放过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桓温的下巴,,“可你的脸色很难看。”

“帐外…风大,吹…吹的。”桓温这个借口实在是蹩脚。

“属下,属下只是在想……”

“想,那些杂户……”

“总算,能活得像个人了。”

桓温像是对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做一个告别。

容昭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的光芒,终究还是没再追问下去,淡淡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桓温退下。

他真的只当是桓温触景生情吗?或许,深究下去并没有意义。无论桓温经历过什么,如今,他都只是自己手中的一件工具罢了。工具的过去,并不重要。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容昭的野心也如同蛰伏的猛兽,随时可能再次张开獠牙。而他桓温,在这场波谲云诡的权力游戏中,又能走到哪一步?前路茫茫,风雪弥漫,一切都那么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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