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虫名怪哉。
昔时拘系无辜，众庶愁怨，咸仰首叹曰：“怪哉怪哉！”
盖感动上天，愤所生也，故名怪哉。
* *
初日高升，山枫胜火。
辛朝东南一隅的枫林镇，有一座人迹罕至的枫山。
山上有位良先生，带着三个小徒弟生活在远近驰名的妙林书斋。
“无忧，这是我最新研制的扶阳丸，若是太阳下山还未卖完，便帮我全部送人吧！”
一短褐少年塞给无忧一只竹篓，点着手指对无忧嘱咐道：“记得挑精壮汉子送，要让村里人知道我这药的奇效。”
无忧接过他手里的竹篓，垂眸看了眼里头皱皱的油纸包。
“大师兄，你……”
正欲张口，良先生忽然开了口。
“无忧，记得卖完药上村里杂货店买些盐回来！”
良先生一袭青衫，风姿绰约，坐在小院的竹亭里捣鼓药材。
无忧扭头看向他，背好竹篓，“好的，师傅。”
大师兄抬手拍了拍他肩头，冲他挤挤眼，又有一稚子欢欢喜喜扑来抓起他指尖。
“无忧哥哥，”那稚子仰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巴巴望着他，“给我买糖吃好不好？”
无忧心内一软，清澈的眸底漾过一抹柔光，“好，记得复习早课上师傅教授的文章，晚点我要回来检查！”
“嗯嗯！”稚子狠狠点头，面上笑出两朵花。
妙林书斋建在枫山顶上，常有附近村民前来寻医问药。
良先生是附近百里唯一的秀才，也有人家带着束脩上门拜师，乞求先生教授诗书。
“师傅说，只收三名弟子。”
无忧下山时，偶遇一位上门拜师的小少爷。
“那是何意？”小少爷一身锦布圆领袍，头上璞巾又新又亮，“妙林书斋已经满员了么？”
“嗯。”
无忧答得冷淡，嘴角虽噙着笑意，面上神情却无半点温存。
“什么破规矩？”小少爷揩了把汗，撇着嘴埋怨一句：“亏了本少爷翻山越岭，来这山林求师拜艺。良先生怎能如此蛮不讲理，以这种敷衍人的借口拒绝真心求学之人？”
“小公子，”无忧目光清冷地看着他，“还望小公子海涵，日后若有需要，可常来妙林书斋坐坐，与师傅清谈论道。”
几乎每日都有被师傅拒之门外的学子失望而归，无忧早已见怪不怪。
沿着山径下山，兰江沿岸村落稠密。
无忧每隔一周，便要带上师傅制好的药膏药丸上一趟村里市集，以低价兜售给附近需要的村民。
“风热风寒，便秘便溏，消化不良，妇人痛经，寻常百病，均有对症之药！”
其实不需无忧吆喝，这十里八乡的村民便都认得这位话不多的银发少年。
“无忧，又来卖药啊？”
路过的大婶笑意盈盈走来。
无忧微微颔首，“大娘还要治便溏的药丸么？”
“不不不，”大婶连连摆手，笑道：“上次多亏了良先生的药，不然我家那混小子铁定聘不上衙门差事！来，这是一点心意，劳烦无忧小兄弟带回去送给良先生，就说是我们一家的谢礼！”
“大娘，您不必如此客气！”
无忧接下她递来的竹篮，红艳艳的棉布下，盖着满满一篮子鸡蛋。
“对了，”那大婶忽然神秘兮兮凑近无忧，低声道：“听我儿讲，衙门最近要搜山，有人向县老爷报案，说在枫山上发现了怪哉。”
“什么？”
无忧眼瞳一缩，良先生收留的三个徒弟全是怪哉，若衙门派人搜山，那大家岂不是很危险？
“无忧，赶紧卖完回去吧！这山上藏着怪物，怕太阳落山回去路上不安全！”
说完，那大婶咋了咋舌，一转身离开了。
无忧盖上竹篮的棉布，一张淡漠的脸上，弯起的嘴角微微颤了颤。
怪哉是由天地怨气所化，虽有人形，却终究是个怪物。
辛朝成立五百年，对怪哉的态度常常颠来倒去。
时而包容，时而针对。
怪哉若能一直维持人形，勉强混迹于人间不算难事。
一旦退化回原形，便会沦为人人可杀的鼠害。
“良先生大概还未听闻这事吧？”
无忧紧紧握着竹篮提手，目光扫向匆匆而过的村民。
在市集立了半日，不少附近村民赶来谢礼，感念良先生之前的救治。
“无忧，这只鸡你拿回去，给良先生好好补补身子。”
“还有我，这几包茶叶也劳烦无忧带回去送给良先生。”
“我这儿还有……”
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扒开人群，无忧顺着人群的缝隙看去，对上一张面如冠玉的脸。
那玉面公子一袭华衣，手里轻轻摇着把湘妃竹扇，满面意气风发。
只见他眸底一亮，目光直直投来，像是瞧见了什么人间绝色。
无忧今日穿了一件宽松的短褐，银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十七八的少年身材精瘦，叫人辨不出性别。
他看着那公子，轻轻眨动清澈的鹿眼，分明冷着张脸，嘴角却噙着淡淡笑意。
“请问姑娘在此卖些什么呢？”
那公子一张口，周围人群怪异的视线赫然投落在他身上。
无忧心里一乐，面色却是未动，淡声答道：“公子认错人了，在下是小子。”
“哦哦！”那公子耳根一红，赶紧抱扇一揖：“抱歉抱歉！是在下失礼，小兄弟男生女相，实在贵不可言！”
无忧没应声，理好竹篓里的物事，抬眸道了句：“今日带来的药都卖完了，只余几颗扶阳丸。”
说着，他从油纸包里掏出一枚黑亮的丸子，“这药是我师兄独创，公子用完若觉效果不错的话，可来枫山妙林书斋再买。”
那公子愣怔片刻，压根没听清无忧说的话，伸手接下丸药，憨憨笑道：“如此，谢过小仙长美意。”
说完，直接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九公子，您就这么吃了啊？”
一旁仆从瞠着眼，看自家主子跟吃零嘴似的嚼着扶阳丸。
“嗯，好吃！”
那公子盯着无忧，心不在焉，“味道不错，不愧是小仙长亲手做的！”
“可是，九公子……”
那仆从咽了口唾沫，想说药丸是填精壮阳用的，但见他嚼得津津有味，又不敢开口。
无忧收拾好大家送来的谢礼，正欲转身离开，却听那公子说道：“小仙长你这药效果不错，可否劳烦仙长带路，在下想再买些存货带回去。”
“啊？”
那仆从一脸惊骇，“公子您不会，真有那方面的毛病吧？”
“多嘴多舌！”
那公子拿扇柄敲了敲仆从脑袋，仆从吃痛，赶紧闭了嘴。
无忧审视他须臾，只见他红光满面不像有病，又不好直言拒绝，只得推辞道：“在下还有些师傅交代的杂事要办，不能为公子引路。公子不妨请旁人代劳！”
那公子倒也不强求，拱手一揖谢过不提。
辞别那公子，无忧又去了趟杂货店，买完盐和糖，才曲曲折折返回枫山。
日头尚足，上山的小径却已杳无人烟。
无忧拾阶而上，堪堪行至半山腰，忽闻前头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
“救命啊！杀人了！”
无忧不管不顾，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蜿蜒曲折的山径上覆满落叶，有风入林，吹得残叶卷起风云。
鲜血漫过石径，一点一滴往下坠。
“他是强盗！是他杀了民女的夫君！”
地上躺着一具男尸，一名年轻妇人跪在尸身前冲无忧哭诉。
“臭小子！怎么，想跟老子作对不成？”
一旁满脸横肉、一身血渍的汉子，扬起手里大刀，神情轻蔑地挑衅一句。
无忧拔出横刀，一息间寒光乍现，“噗嗤”一声斩落汉子头颅。
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刀锋堪堪落下，石阶下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山上有人打斗，正是本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机会，你怎就没带上我的剑？”
“九公子，您不是说随便出来逛逛，不让带剑的么？”
“榆木脑袋！快随我来！”
那公子将将追了上来，就见一壮汉身首分离，扑通一声倒在脚下。
无忧立时转身，嘴角扬起的笑意比之前锐利。
那公子定定看着他，被喷射的鲜血染红了衣衫，却突然咧嘴一笑，“小仙长出招真帅！”
无忧没理他，挽了个刀花，收起横刀，转身离去。
“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倒在一旁的年轻妇人带着哭腔，抱着地上被害夫君的尸首不住磕头：“侠士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待小女子葬了夫君，一定上山给恩人做牛做马！”
“不用！”
无忧冷冷甩来一句，“快下山吧！山上有野兽出没，夜里恐会袭人。”
身后公子跟上他追问道：“小仙长手起刀落实在漂亮，敢问小仙长大名？”
无忧脚下一顿，没有回头，“在下无忧，妙林书斋良先生二弟子。”
说完，继续拾阶向上。
那公子紧随不舍，“无忧公子，在下怜苍，请问良先生可能医治病患？”
“师傅悬壶济世多年，”无忧脚下一顿，略略回眸，语气平静，“怜苍公子若想请师傅诊病，不妨先回去，明日晨间再来拜访。”
“等等，”怜苍大喝一声，“你适才杀人吓到我了，我、我突然腹痛难忍，目下就要求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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