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纷纷扰扰,可似乎都传不到坤华宫来,檀香悠扬,坤华宫中的小佛堂并不堂皇,甚至都比不上一些供奉奢侈的官宦人家。
但魏禧并不意外,母后本就不喜太过铺张。
堂中素衣跪坐,正是当今范皇后。
她双眼紧闭,手上佛珠缓慢滚动,她的手仍旧如魏禧幼时所见的那样青葱。
魏禧看见龛前的香烟漫漫,而后安静地同样跪坐到范皇后身边。
“母后。”
没有回应。
“母后,四年未见,阿禧很想您。”
听见女儿言辞恳切地孺慕,范皇后终于睁开了眼睛,似是不忍,只看她一眼就将视线转向了佛龛。
“辛苦你了这些年。”范皇后的声音有些沙哑。
魏禧面上讪讪,“母后这些年还好吧。”
范皇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张口道:“好。”她好像有很多话说,最后却仍只有沉默。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拥有过再失去比从来没有过更可怕,哪怕魏禧她独守皇陵时都没觉得如此刻般离自己娘亲这样遥远。
小佛堂里只有她们两人,芳若姑姑早就领着其他丫头离开了,留给她们母女说些体己话。
然而此刻的静谧却沉重,却不是久别重逢的母女之间该有的氛围。
“难道母后也信那和尚的话,觉得是我克死了阿祁?”
沉默良久的魏禧终于问出了这句话,她的龙凤同胞弟弟魏祁,四年前心病难医,与世长辞。
太医不知道他的心病是什么,皇上皇后也不知道,甚至自认与他心有灵犀的魏禧也问不出来。
那一年,整个皇宫的人只知道三皇子与三公主一起出宫为太子寻医求药,三公主先行回宫带回名医也只看见太子的尸体,而后三皇子回宫,却成了个不会武功的废人,再然后就是三皇子得急病去世的消息。
先太子身亡后最被看好的皇子骤然陨落,无人不叹兮惋之。
奈何大觉寺的住持在受皇命为魏祁做法事时,一语定论魏禧克死亲弟,又在丁贵妃的推波助澜下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魏禧当时因接二连三的变故心灰意冷,于是便顺了他们的心意自请守皇陵为国民祈福。
魏禧等着母后的回答。
“当年阿祁传信于你,你为什么不立刻回来?”范皇后握着佛珠的手一紧。
魏禧强撑着自己的声音不失控,“娘亲,你知道的......太子长兄和嫂嫂当初......”
她唤其母后才几年而已,在从前范皇后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她和魏祁不喜欢喊母妃,总是偷偷喊娘亲。
范向彤是个守规矩的人,怕两孩子被人说不懂规矩,每次都会责备他们几句,虽说更多是嗔怪,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够了!现在已没有什么太子了,你现在回到宫中,该谨记规矩礼数。”
范皇后少见的词严厉色。
魏禧因情绪激动而挺直的身子软了下来,沉默良久才道:“是,母后。”
或许是觉得自己方才对魏禧语气太过严厉,范皇后又将声音放软了些,“这几年世事繁杂,朝堂后宫瞬息万变,你才回来,万事三思而后行,不然牵连的可不仅仅是你一人,你母后我乃至范家,都可能因你的不懂事陷入万劫不复。”
怀国公范家,也是如今的国舅府,受先帝信任也得今上重用,本来只是送了个庶女进东宫,谁知最后范家的女儿做了皇后,锦上添花,风光无两。
烈火烹油的道理魏禧怎么会不懂,皇后失了儿女倚仗但好歹有个怀国公府撑着,如今她回宫,各方心思恐又要活络起来。
可魏禧已经不想掺和这些是是非非了,岔开话题问:“涟姐儿过得怎么样?”
提到侄女,范皇后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前年游家那小子考中了探花,去年他们进宫带麟儿来给我看了看,像涟儿。”
魏禧很想真心一笑,可最后只能扯了扯嘴角。
怀国公府的三姑娘范正涟,她的表姐,她的玩伴,她的胞弟曾为她爬过范府的高墙。
她曾说过,最不喜欢弱不禁风的书生公子哥。
“那就好。”魏禧沉吟片刻才回应道。
范皇后侧头看了看魏禧,几度张口,最后还是没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轻叹过后提醒道:“你已长大了,若是今日众人来坤华宫问安时遇到念雪,可不能像以前一样,非要与她争个高低。”
“我从来没想与她争个高低。”魏禧站了起来,她越来越觉得此地快被香烟气占满了,让她闷闷地喘不过气。
范皇后不信她的话,“我知你性子要强,可今时不同往日。”
今时不同往日?魏禧觉得好笑,“母后,难道范丁两家的宿怨是因我和五妹而起的吗?”
“你从小就喜欢与阿祁争,他有的你都要有,先皇和陛下纵容你与皇子同教同席,不是让你自觉高人一等,难道这么多年,连友爱姊妹都没学会吗?”范向彤压着声音却如低吼,“守几年皇陵也没磨好性子,是不是要送你去大觉寺才能让你清醒些?”
魏禧听着刺耳的话语,突然有些想笑,她在至亲面前还是难以收敛脾气,赌气道:“我为什么不能争?我与魏祁同时同地从同一个肚子降生,他能做的我凭什么不能做?”
本来激动的范皇后听罢突然沉静下来,死死盯着魏禧,眼神却又似乎没有落在她身上,她握住魏禧微微颤抖。
就在魏禧被盯得不自在时,范皇后突然道:“儿啊,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弟弟给你写信,为何现在才回来?晚了!晚了!”
她一边拍打着魏禧一边痛哭。
魏禧看着母后失态的模样,有些分不清是现在还是四年前了。
“芳若姑姑!”魏禧只好唤人来。
芳若匆忙进来,“娘娘。”一边轻唤一边轻抚其背。
好一会儿,皇后停住哭泣,痴痴地望着魏禧,最后嗫嚅出一句:“回来了。”
随后摆了摆手,芳若明白她的意思,“公主殿下,娘娘累了。”
魏禧点点头,此刻的自己已犹如断落的香灰,只能沉默着燃烧然后等待散落。
她说不出别的什么话了,她突然明白阿祁的死已成了她们母女卡在喉咙的鱼刺,咽不下也吐不出,哪怕只是说话也会扎得人生疼。
她现在只剩转身离开一个选择。
刚离开小佛堂,芳若姑姑就轻叹一声,“娘娘今年情绪不太好,幸好殿下回来了。”
“太医可看过了?不是说母后总是头疼?”这可不只是情绪的问题。
“老奴去太医院抓了凝气安神的药,国舅也派人来看过了。”
芳若这样一说,魏禧便明白了,后宫众妃虎视眈眈,中宫之主怎么可能出现癔症这样的问题,母后不允许,范府更不会允许,也难怪母后久居佛堂避世。
“父皇可常来?”
芳若沉默一瞬,勉强笑了笑,“每月都来的。”
每月都来,想必潜台词便是只初一十五会来了。
亲子离世,亲女久别,与夫君无爱,同娘家不亲,纵然母仪天下,这几年也快被凤冠压断了脖颈。
她回头望了一眼,“没事,我回来了,母后会好起来的。”
芳若姑姑看着他们长大,从范府到东宫,又从东宫到中宫,起起落落不过几瞬,曾经襁褓中的小公主都已二十岁了,听到这句话她眼角噙泪,笑着道:“平平安安的就好。”
“这些年多亏姑姑在母后身边。”魏禧尽量让笑容不那么苦涩。
穿过回廊,小院里的秋千孤零零地晃晃悠悠,察觉到魏禧的视线,芳若说:“这秋千我日日让他们擦拭维护,就等着公主回来呢。”
魏禧默默走到木架秋千旁,这是他们姐弟幼时同父皇一起做的,已经同他们搬过好几个地方了,按曾经父皇的话说就是:只有与他们一起在这里时,他才知道什么是寻常父子天伦之乐。
这是一句极其夸张的评价,当时母后听说后分外惶恐,多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她抚摸着被打磨光滑的木架,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帝王之宠被框在这座秋千架里,看似独一无二实则一推就倒,魏祁回宫后一蹶不振,中宫自此落势失宠,而从小被艳羡嫉妒的三公主,最后也不过是可以被放弃的第一选择。
“拆了吧。”魏禧突然出声。
芳若吓了一跳,“公主三思!可是奴才们惹您不高兴了?”
此话一出,周围的宫人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魏禧的后脖颈仿佛突然被冰了一下,她反应过来这座秋千象征着什么,对坤华宫里的人又代表着什么。
于是收回自己的手,悻悻道:“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拆它呢。”
芳若松了一口气,差一点冷汗都流下来,干笑两声,“殿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调皮,小时候公主和三殿下六殿下可是最喜欢这个秋千了。”
冷不丁地听见六殿下这个名号,在魏禧的印象里,六弟魏祎是个小萝卜头,胆子小且没主见,从小就喜欢跟在她后头阿姐阿姐的叫,有时候魏祁都觉得烦了,便说:
“她是我一人的阿姐,你只能喊她三皇姐!”
每当这个时候,魏祎就不敢说话了,他没资格反驳魏祁,于是久而久之他便不再人前唤她阿姐,都规规矩矩地喊三皇姐。
但在私下没有魏祁的时候,他还是眼巴巴地喊魏禧阿姐,莫名惹人怜爱。
芳若自然也想起魏祎的好,“除了殿下出宫后的第一年,后来每一年六殿下都会求皇上恩典您回京,不枉您这么多年对他的照顾。只可惜六殿下没个得力的母家,不然也不会次次受罚了。”
魏禧自然也知晓这些,毕竟魏祎送来皇陵的信比坤华宫的还多。
也不知道她不在宫中的这几年,他还有没有被欺负。
“丁妃此次特意提起殿下,娘娘挡了几次没挡住。”芳若说到这又怕魏禧会错意,连忙接话说:“娘娘是盼着您回来的!不过是南遥使团不日就要抵京......”
魏禧安抚地笑笑,“我自然明白的,此次接待南遥使团父皇选了哪位皇子?”
芳若答:“是六殿下。”
魏禧有些意外,“老四老五呢?”
老四魏祚乃德妃之子,外祖武将出身;老五魏礼生母柔妃,外祖是地方大员。
这两位年岁相当,各有各的好外家,而魏祎生母是宫女上位,一向卑微,魏禧没想到这样露脸的好差事会落到魏祎头上。
“两位殿下身兼重任不在登阳。”芳若说的言简意赅,或许是得了范皇后的叮嘱,并不打算与魏禧多说。
“原来如此。”
魏禧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心里却是已经打算找魏祎问话了。
一路无话,魏禧没有封号便也没有宫殿,芳若将她领到她在坤华宫中从小的住所,“殿下,您刚回来,好好休息。”
“好,母后若是有事就唤我。”
“殿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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