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叶盛一与汝河的缘分委实不浅,如今这番局面——师傅斩首,同门监禁,自己入狱,正是拜汝水下游所赐。
叶盛一生于贫民之家,下山前从未接触过官场的手段与阴暗。刚撸起袖子开始挖泥巴时,权与利在他心中还只是些模糊的文字概念。彼时的他们初出茅庐意气风发,完全期待着山下的光景,
谁知遇上的第一件事就给了几个年轻人当头一棒。
汝河地区水患频发,甚至是有些规律性发作,故而早已不是令人束手无措的棘手事件。本是不用蓬莱的人来参与的,只是挖淤泥、修堤坝的工程确实短了人手,据说灵师的手脚能力一个顶仨,故而二斤半师徒就被当做司天台的人情打包送给了工部。
“没想到山上苦练多年竟是为了下来挖泥巴。”江煜安将抱怨放到刚好只有周围人能听见的声量,文晴玉在旁边警告道:
“现在可不是在蓬莱山上的福乐窝里,你那张嘴注意着点!”
江煜安一脸不爽,回道:“是是是,遵命我的好文姐。不过就算我惹了事不是还有你和大哥么?再不行那些人怎么着也得看老师和工部的面子呀!放宽心吧文姐,我觉得不会有啥大事的,嘿嘿。”
说话人脸上挂上此地最近难遇的晴天般的笑脸看向文晴玉,对方被他一串天真的信任整得无奈,瞬间放弃了说教的念头:“这雨就该是老天爷为了让你见识外边的风雨而下的。”
“是!文姐说这雨该为谁下就为谁下!”
他文姐强压心中此时的怒火,翻了个白眼作为回礼。
是啊,当时阴雨连绵,心情却不似如今这般沉闷。
一步一回想,记忆如同画在地上的饼,追不到的梅,驴眼前的萝卜。恍惚间,过去、现实、憧憬,纷纷混为一谈,眼前的事物开始显出重影,眼皮注了水样沉重。
突然一黑,叶盛一感觉又回到了一切开始转折的那天。
啪——
叶盛一和江煜安刚从清元山回到汝水驻地,一个巴掌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脸上,醍醐灌顶的响。
耳畔瞬间发出爆鸣,好似一根极细铁棍横穿颅内,眼前的人影突然暗了下去,用力睁大双眼——怎么眼前还是一片漆黑?觉察到直立的双腿就要支撑不住,下意识抓到旁边人的手臂——好凉。
止不住的尖锐轰鸣,双耳要被这声音刺穿了;想努力看清眼前的人们,可尽是徒劳,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
再看见时,只有帐顶的横木和篷布。
旁边人似乎怒气未消,不想去碰钉子,叶盛一便继续闭眼偷听。
“……去逞英雄之前都不来问问我们的?怎么,现在有好事都不愿给你的哥姐分一杯羹了?”
是宝哥,看来事态严重,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叶二还能找借口说不知道私盗息壤的后果,可你是刑部侍郎江若谷的儿子,小时候江大人让咱们读的律典你都拿去喂狗了么?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何为敬畏?”
唉,文姐也气得不轻。
“怀瑛,我明白你们救人心切,可这件事委实太大,合该来与我们从长计议的。你从来都心思细腻、明白轻重缓急,怎么这次被二郎带着这样不顾后果的鲁莽?”
……原来我在丫姐心里一直是个莽夫。
……
几个哥姐唤叶盛一为叶二并不是空穴来风,其实叶二才是他的本名。在他之前还有位叶一,能说会道得紧,对比支支吾吾吐不出话的叶二,叶母在他们小时候就很是偏心讨人欢心的叶一。只不过叶一命里无福,消受不了这份偏爱,在叶二上蓬莱山之前便夭折了。
所以叶二在被发现有灵力送去蓬莱山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改名叶盛一。所以叶二在上山之后遇见和叶一一样喜欢卖乖的江煜安便总是没有好脸。
江煜安,江怀瑛,据说是因为他出生时颈上便带有一串红色的珊瑚细珠,所以取了小字怀瑛。大户人家的嘴里是真是假难以分辨,不过那串珠子倒是一直挂在江煜安的颈上不曾取下。
小账里气氛凝固,半天无人说话。叶盛一心道:原来江煜安那张嘴也有被憋住的时候,真是难得!
这时,江煜安突兀开口道:“我只想到叶二这小子要去担罪名,可没想到老师知道这事,要把罪状一应揽过去啊!”
什么?!
他的声音明显带有哭腔,连哭带说的字句狠狠砸在叶盛一的脑门上——怎么又开始头痛欲裂。
只不过他管不上这么多了,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难以置信地问向已经哭得两颊通红的人:“你说什么?”
众人见他的样子也不好开始就责备什么,冯瑜从袖里掏出清晨收到的信,直接递给叶盛一让他自己读。
而收到这封信的起因还要追溯到不久前。
他们几人从当地工友那得知,虽然汝河水患不是稀罕事,但今年的势头非比寻常。宋尔雅也注意到了此地的异常,她这种阴灵圣体,也许她出生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亡故祖先。所以她看到当地的野鬼拿斧子往自己头上砍然后越砍越兴奋之类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但转述给其他人时还是让他们少了两顿饭的胃口。
“重点不是流出来的脑浆各位!是他们兴奋的很是诡异!”宋尔雅见状,选择手动画出要点。
“所以异常的不是这里的鬼,而是洪水?”江煜安反应过神,问出猜测。
“对,我觉得那洪水里一定带了什么东西可以刺激他们,并且能刺激到最根源的东西。这些野鬼能留在人间久久不肯过奈何,不是忘川水对他们前世的惩罚就是执念深重化了厉鬼,能牵动他们的,除了品阶不低的神就是怨念更深的鬼。”
宋尔雅继续道:“我猜测,汝水上游可能有一个怨力不浅的大鬼,这洪水也许并不是什么自然法则,恐怕是不祥之兆。”
一语成谶。从到这地界起,他们头上的阴云就始终密布,没有丝毫消散之意。尽管看不见那些兴奋异常的鬼,灵师敏锐的感知力也了告诉他们,汝河的破坏欲来势汹汹,怨气通天。
得知此时蹊跷后的当日夜晚,叶盛一站在工事上感受着眼前滔天巨浪奔涌而来,犹如猛虎夺食般有着誓吞山河的气势,亦如群狼倾巢而出,扑向前方并不分明的夜。
底下浑水仿佛是在挑衅:我就任你们徒劳挣扎,最后在泽国下淹有一众绝望之魂岂不更是令人兴奋?
受不了。
他忽然想起在《天帝列传》里提过的息壤。
息壤是上古神物。鲧私自用息壤治水被尧帝处死后,再无人觅得息壤踪影。直至三百年前黄河下游大决堤,世人才又可见得息壤救民。
当时那洪水所到之处哀鸿遍野、析骸以爨。婴孩与螺马,银锭与泥沙,参天巨木与草甸野花,所有事物都被卷在一起,好似天地初开时混乱,滔天黄河水平等的吞噬着一切。
据书中所述,就在尸臭冲天之时,玄宗景皇帝手捧息壤神迹,金光披身,满目悲悯,踏祥云来救灾民于水火。息壤至,万丈起,黄河归顺于真龙现世。景帝之举救苦救难感动上天,立祠封神,得万世香火感恩供奉。
而息壤就被飞升成神的景帝遗留在人间,放在皇家手里看管着。如今,息壤在清元山上安睡。当今圣上命一只三头双翅、周身围火的神犬守在那山上看护着。可若是需请其出山,则要司天台上书,得了皇帝御令才是许用,否则算是偷盗皇家财物,格杀勿论。
但叶盛一可顾不得什么规矩御令,一想到此事有解,转头就向师傅同门提了他对息壤的想法。
师徒几人攒在空间局促的小账里一起商议。
“息壤之事我以前在家听说过,爹爹说那是景帝飞升的圣物,连当今圣上都得恭敬三分。按道理是可以上书请用没错,只是我和家里通信时知道朝上最近就立储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如果咱们就此等有预案之事额外上书,不知要等到何时才有人理会了。”
文晴玉分析的头头是道,将小账里的气氛拖入沉默。二斤半没喝酒也没说话,不知是否是白天体力透支的缘故,他那双总是笑意的眼竟漏出些漠然与疲态。
也许这个时候二斤半就已经看到了事态的结局,只不过这群年轻人还在鼓里自信打转。
非急发的灾患,负责的人事落定,牵扯的利益甚少。哪一条都是加快程序、法外开恩的死胡同,任谁也懒得节外生枝,为点薄利去皇帝面前惹眼委实不是划算买卖。
不过虽知回音也许遥遥无期,几人还是决定上书去碰碰运气。
不出所料,请司天台递上去的七八道请息壤的奏折,和其他成山的折子一起被堆在皇帝案牍面面相觑。
二斤半得到回信并没有多少惊讶,刚出山不谙世事的叶盛一坐不住了:
“谁去坐龙椅的事竟比眼前活生生的人命重要了?庆都里那些官老爷究竟知不知道,让他们这样一拖汝水这里就会尸横遍野?!”他说的激动,不忿的泪有些憋红眼眶。
其余人虽未入官场,但几个公子小姐从小也是对这些事情耳濡目染的,倒也没得叶盛一的激动。不过也没有人轻蔑他的纯粹与不谙世事,也许看清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就是这群年轻人下山后的首要课题,只不过在面对这个课题时,有人选择了妥协,有人选择了反抗。
虽是意料之中的拖,但二斤半也未选择束手就擒。他令狗子向县丞借了两匹快马,连夜奔向庆都亲自去询问此事因果。
可马快等不住人慢,唯有用双腿跑遍它的街巷,狗子才真实体会到庆都有多大。大到满目琳琅,大到满城冷漠。
而对于还在挖泥巴的几人来说,前路未卜的日子是最难熬的,泽国与息壤,不知命运会选择哪一面将此地的人类主宰。等到叶盛一收到来自庆都的飞鸟传信时,汝水地区已经不知开了多少次百鬼狂欢宴,仿佛就差最后的末日烟火来将气氛推至最**。
无期。
纸条上的两个字比挂在身上的雨水还要冰。
收传书后第一日,叶盛一看着冯瑜耳下的铜钱,他忽然想一刀剪了这两串一步一晃的流苏。
第二日他清晨煮的粥带生。
终于在第三日事情貌似有了结果——大雨倾盆,河道内浑水直逼最后的警戒。
见如此场景,叶盛一像是决定了件无与伦比的事。
天光还未给熟睡之人一点光明的希望,江煜安就注意到叶盛一空空如也的铺位,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宝贝的连弩。于是等多数人都清醒时,平时靠在铺位旁边,鲜有人注意的灵泉剑随着江煜安一起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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