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哥姐们一同来的,还有落在叶盛一脸上那响亮的一巴掌。
望着顶棚偷听后,等再看见几个熟悉的人影时,宝哥手里的信就已经在手里展开了。
二斤半的字迹,长篇大论,啰哩吧嗦,从庆都见闻谈到家长里短,说山下的酒没有山上屯的香,还叮嘱别忘了给他的香菜浇水。整四页,老妈子的唠叨事无巨细得跃然纸上,叶盛一读到一半觉得耳畔甚吵。
直到他读至最末文字:
吾生于启顺二年腊月初七,字信初,前工部屯田郎中涂昌则嫡子,母为养马女。幼时孤僻,寡言愚钝,不喜学堂,唯鸟兽鱼虫伴左右。
启顺九年初,怜芳湖畔遇恩师今司天台司天监吴孟鸿,拜入蓬莱,以扶天下人于危难为己任。年少自珍天灵,焚膏精业,求索天道,喜论剑与同门,论经与师长,尝有美名曰今世灵师之最。
承天元年,师门六人共杀人皮尸虫,痛失简弟;次年救童女于巫毒,哀丧云娘。余四人,力竭心疲,残喘人世。后淑荣、琼妹嫁夫,至今杳无音信。适逢宦党抬头,梁兄与我错信阉人歹语,婧妃一案自当难辞其咎。婧妃案干连梁兄枉死,留我苟生于此,今世再无灵师之最,吾与吾师从此殊途相背。
承天六年,家父获罪,涂家抄封,蒙司天台照拂,得以承父母惟愿独活至今。
寻道半生,赎罪半生,追忆往昔,隔世来哉!
信初之字,日夜规劝余莫失本心,心怀感慈,道为生民,逢贵不谄媚,遇贫不唾面,守此初心,获此残果,自甚难解。任有学生称以肥头、醉鬼、废蠢过驴等皆笑纳之,心头难舍唯有今你六人。
照野乃古昆仑先祖陆凡清坐下圣兽,至纯之灵,其异动灵师亦有感,鲜有人探知其因罢。
感照野异动后便猜得你们心急汝水形势,为取息壤至清元山,故留此信于诸位,后前去自首,坦白主谋教唆之罪。
叶二,你切莫因身世自卑,我已书信友人,定能保你渡此劫;其余人应有各自家人护犊,你们谨记莫要再节外生枝。师徒一场,惟望以此举答谢各位救赎之恩。
我本山中罪人,后半生能逢此机缘已是感恩戴德,然德怨终难清,往后勿伤怀。
愿诸君此生不识愁,春风长沐。
师信初
读罢,叶盛一再抬眼看向众人时,已然涕泗横流。
那日,距江煜安驯服照野后没多久,二斤半就将信写好,去送出前与同行的狗子庄敬做了最后的交代。
庆都客栈内,狗子脸上写满震惊,拍案而起:“老师!你这就是去白送头啊!”
二斤半缓缓开口:“我更不可能让其他人去送头。庄敬,在庆都这么多天你还没看明白么?这息壤御令咱们拿不到的呀!”
年轻人一肚子的话被现实噎回去,脸被憋得和他老师一样红,委屈的泪噙在眼眶里直打转。
他表情狰狞了半晌,勉强能平稳地说出一句话来:“我不想失去任何人!”
听着最后几个几乎是吼出来的字,涂毅笑着宽慰道:“阿苟啊,相聚与离散早已写进了我们各自的命里。”
眼前之人早已止不住眼里的泪,他的脑袋里乱作一团——
他从前坚信不疑的天道正义与皇天正道,怎么就在眼前活生生对立了呢?他究竟生在一方什么天地,为什么哪一条路都需要活人来献祭?
以前熟背的卷卷经书,怎么没有一句来教如今该怎么选?
狗子立在二斤半面前吐不出一个字,只能无助地在师长面前不住抽泣。
自从叶盛一看完信后小账内就在无人说话。
就在满帐的沮丧满溢之时,一个工友着急火燎地掀开帐帘,根本不管账内是个什么情形,直接在帐口喊道:“!决堤了!快走快走!你们都快走!天帝老爷发怒了!要来不及了!”
不等众人反应,那位工友只剩下一个背影。
相互对望。
几人瞬间收起之前所有的无措,迅速行动——息壤!
祖宗还留在账外,耷眼看着逃命的人群惨声叫喊着从它面前跑过,不明所以。骡子看傻子,但傻子才不管骡子。
宝盒还被江煜安揣在怀里,也不再假手于人,踏出账外直接飞身上骡,祖宗一个哆嗦,二者逆人流而去。
所以,救世的神仙也许根本没有圣光与霞蔚,白马金面与菩萨慈悲。他湿衫泥袖,疲困狼狈,身骑骡子,心有懊悔,纵使背后事想解决而无能为力,面前灾却也会去阻拦得义无反顾。
息壤至,万丈起。
汝河浑水的啸叫被挡在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拔地而起的高墙横亘在剑拔弩张的洪水与再无余力提剑的一人一骡之间,惊恐的人们如蝼蚁奔逃在他们之后,祖宗回头望了一眼
——傻子。
其实二斤半自首后并未有人关注他,那些官员们也不太关心神仙圣物,所以开始仅有留看而已。朝堂上吵得正热闹,清流与宦党之争由立储之事引得愈发硝烟纷起,相较于无关的鸡零狗碎,局势和前途才是庆都君子们顶在乎的事。
当今圣上年过半百,却迟迟不肯立东宫。皇后膝下仅有一尚未及笄的长乐公主,按常理应立皇长子为储君,可他是婧妃的遗腹子。婧妃当年在一片洁白的大雪纷飞里含冤吊死在宫门之上,至今仍是一片皇帝心中的逆鳞,这便给了以周福顺为首的宦党掰扯的机会。
淑贵妃膝下的三皇子今年刚满八岁,正是给周公公周顺福养傀儡的黄金年龄,而贵妃又仅是扬州刺史之女,家中无权势依靠,可不惹得心有盘算的人眼红!
于是整整一月有余,朝中再无旁事嘈杂,每天就在清流主张立长而宦党推三皇子的争吵中度过。于是结果就是终于把他们的皇帝吵病了。
可谁说这世上没有奇迹?
二斤半悠哉排队等候受审时,息壤未批先用的消息还不出一日就传到了庆都。
皇帝震怒,卧在龙榻上的病体也似乎得了什么灵丹妙药的滋养,竟能起身伏案,直接御笔起草追查令!可尚未拟完,又觉于礼不妥,将草纸又丢在旁边成山的奏折堆上,最后还是命周顺福传令刑部查理此事。
还是天子更在意神仙啊!
隔日,二斤半就狱中见到了多年未谋面的恩师吴孟鸿。
由于和二斤半住一起,狗子也被当成共谋者关了起来。在来之前,吴孟鸿找了些门路,将狗子直接现在就可以放出去。
“我出去做什么?”狗子半带哭腔道:“这几日我算是明白了人人趋之若鹜的庆都究竟是个什么地界!什么皇亲国戚王公贵胄,我看一个个就是卧在钱权堆儿上的豺狼!只管守着自己刨到身下的那点儿烂权铜臭,只要火还没烧到这儿,那所有事儿都要为他们的利欲让路!”
激动平复,长叹一口,涕泗一擦,平日规矩维诺的狗子难得任性道:“我不出去,这破烂局面也改变不了什么,大不了我陪您掉颗脑袋。”
二斤半笑道:“说胡话!你这脑袋具体能在哪其实也由不得你。”
早就听闻牢狱中寒凉刺骨,却不曾想如此难耐。
狗子随二斤半奔波多日,高门显户们一听他们仅是为了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而来,或直接或委婉的闭门羹不知吃了多少。尤其是听闻来者是涂毅,而狗子又仅是商户的孩子,甚至只是个公子伴读,遇见顾及情面的人还会留他们一盏茶,若是拜访到一些精明的人家,那多半会赶巧地撞上他们出门远游或返乡祭祖了。
而这些心灰意冷都不算,如今竟还落得个无妄之灾!果然,凡人卑微到连自己的命都握不住。
这几日,狗子总会回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段和母亲一起睡在杂役房草席上的日子。
那里虽漏风,却是比如今这地方舒服些。当时那间昏暗的草房里多虫蝎,大人都惧怕的事物他倒天生无所畏惧,甚至有只蝎子和他关系不错,便成日趴在狗子肩上带着,还取了虎子作名。
后来他在街上遇见一位道长,那道长仅是问了几句话,没过几日他就能进内院和冯瑜住一起。而母亲却因脸上有黥刑只能在外庭做杂役,连虎子也不可进内门。
小时候每次问母亲关于黥刑的问题她总是避而不谈,或避重就轻,久而久之,好奇心死。少听少看,这是他在冯家生活养成的习惯。越是离奇异常之事他便越不想探查询问。所以直到吴孟鸿来,他被释放出狱,这般转折式的事情发生在眼前他也不存任何疑问。
等到再看不见狗子的身影,吴孟鸿才端正跪坐在斜靠墙坐的涂毅旁边,正眼看着那人,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愿成熟。”
“老师以为何为成熟?”二斤半侧头看向锦缎罩着的干瘦老头。不大明亮的天光从上方天窗透进来,光束不偏不倚地全全照在二斤半身上,对比之下,旁边那位更显干枯如阴尸。
“你还在怪我当年没有和你们一起下山么?”
见吴孟鸿没有接茬,二斤半也不想顺着他。
“老师,你还记得简弟最喜用的招式是什么?”
“提他作什么!”
“他最擅那招草木深,还在山上修行时我总是破不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二斤半说完,脸上提起一丝笑意。
“斯人已去,你总是不肯面对现实,直到今天还活在过去和幻想里!”
藕状的身躯终于活动起来,调整姿势与吴孟鸿对坐,二斤半这时才正眼看着对面来时已久的人。
“老师既是识时务之人,今来此地又是为何?”
“你们私动息壤挑衅皇权,天子震怒,我来问清楚因由。”
“审理是刑部的事,司天台的人来怕是不合适。”
“可你是蓬莱灵阁的人,我有权过问。”
“吴天监只身前来过问公事?还放走疑似的共犯?”
“……”
二斤半圆润的脸上微微挂起一副了然模样。多年过去,虽已经不与吴孟鸿来往,但他这位恩师骨子里是个什么样子,他当初还在蓬莱山上当学生时就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气氛沉默良久,吴孟鸿终于憋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信初,你可是我最好的学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居然有一个收藏!!!!
感谢读者不知道从哪挖出我的文,我自己都找不到……
老天奶,我其实昨天已经打算删文了,但还是劝住了自己,感谢点收藏的你!
不管别的了,为了这一个收藏我也会在这苟住把这本写完的!
再次感谢!【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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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惨!下山遭风雪(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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