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惨!下山遭风雪(七)

涂毅听闻此言,啼笑皆非。

“老师啊,山上的涂信初已经死在你决定去司天台的那天了!”

对面的人微怔,随后眉眼变得柔和下去,像是犯错后撒谎终于被戳穿,自己的良心终于得到了解脱。

吴孟鸿长舒一口气,语气温柔道:

“你果然还是在怪我。”

“我怪什么呢?事到如今,淑荣和琼妹在夫家守着妇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云娘的尸骨早已在祭坛上风干,老师,你还记得咱们在乱葬岗里找不见梁兄尸首的那晚么?您觉得责怪是否能让人死而复生?”

被戳了肺管子,吴孟鸿脸上羞愧到红温,现在的情形仿佛师生身份已然交换。他语气略显委屈:“我也没想到周顺福的手能伸到婧妃娘娘那里去……”

此话一出,在涂毅那里就像在点炮仗:“您当初不懂庆都官场我自然理解,可我们当时已然提醒你,周顺福不是个好人啊!”

经过几十年的洗礼,尽管出身微寒,吴孟鸿如今也能在官场中油滑的如鱼得水。

年逾古稀的老头,对方眼珠一斜,隐藏的心理和情绪就能被他猜出个大概。但这种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是他年轻时一个一个跟头摔出来的。

摔得最疼的一次,就是亲学生的尸骨成了自己官路的奠基石。

不知是瞧着吴孟鸿又没话接,还是根本就没给他留接话的机会,涂毅稍作停顿,转了话锋继续道:

“简弟的遗言,你是否还记得?”

吴孟鸿咽了咽口水,没能回答。

“我记得。这辈子我都忘不了他最后的眼神。”

涂毅顿了顿,不再看向对面之人,转而望向将墙上的小窗,洒进来的阳光将他身上照得有些暖意。

“我还记得当时,我努力将他的那些器官都塞回去,可他的手搭上来拦住我,他躺在怀里问我:‘我杀了那个臭虫子,父亲母亲会为我骄傲吧?老师会为我骄傲吧?你们会为我骄傲吧?我们是走在正道上的吧?没有人再会拿私生子说事了吧?’老师你知道么?我当时对他点头,其实只能回答我们几个会为他骄傲,其他一个都回答不了!”

说完,转回头再看向吴孟鸿的涂毅,眼里已浸了泪,继续道:“他当时笑着说:‘你们别再怨老师不管我们了,他有他的不易,咱们把事儿都系到他身上,其实也挺过分的。’简弟在最后还在理解你,可你当时连他头七都不来!”

说到这,吴孟鸿确实是冤,他为自己辩解道:

“我与你们说过了,当时尹阳情况紧急,确实脱不开身!”

“那婧妃和梁兄呢?!你明知其中冤屈,为什么选择保持沉默?!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就真的比你受周福顺信任重要?”

对面干瘦的老头看着臃肿的涂毅神情激愤,知道这个问题如何也是掰扯不清的,转而询问:

“所以你选择为你的学生担罪?”

“他们没错,我在为我的学生做身为人师应做之事。”

“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我了解过,其余人顶多会受些皮肉之苦,牢狱之灾是遭不上的,就是你那学生叶二没背景不好办,你可有保全之法?”

“老师您不觉得您于此,问这有些太假了么?”

吴孟鸿闭眼,深吸长呼,道:“你我所追寻的天道其实是一直相同的,只是路径有异,你不必如此。”

“您的天,害我家破人亡、姊离弟伤,叫我以何去追?学生谢过老师忧虑,我已安排妥当。”

“……”

良久,对面不知该如何将对话继续。

“为了一个没天赋的学生牺牲自己,信初,值么?”

情绪激动的涂毅突然破涕为笑,他太了解他这个老师了。

他骨子里的自卑与不安,皆需要外在的这些名利来掩盖;而他又长了一颗良心,让他在掩饰自己的途中总是畏首畏尾,想吃老虎却是个好人,最后只能做伥鬼。

“就单为他的勇气,可以么?”

勇气,是吴孟鸿最难有的东西。他接不出任何言语,只好离开。

“祝恩师仕途通达!”

但涂毅至今不知道的是,当年吴孟鸿在乱葬岗找齐了梁兄的尸身,并亲手将它们缝合整齐,好让自己的学生能够顺利再入轮回。但这件事没有任何旁的人知晓。

因为他不敢。

他一个寒门灵师,在司天台混,需要宦党的信任与助力,任何与周福顺有悖的人和事他都不敢公开支持。

他虽没去简弟头七,但这些年他知道涂毅过得窘迫,所以每年都会亲自找匠人去为简弟修碑。但从未与涂毅讲过求得原谅。

因为他不敢。

在如此官场,他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只不过事已至此,他已无力去改变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

涂毅行刑当日,吴孟鸿是最后一个离开刑场的。尽管心痛不已,但他也不敢停留过久,以免有人在背后嚼他心疼囚犯、有立场问题的舌根。

当日夜里,他就悄悄找人去给涂毅收了尸身。

押送叶盛一的小吏也是他找人打点过的,所以在叶盛一晕倒后,以就医为由直接上了马车,径直送去尹阳县城。

——汝河上游,尹阳城内。

叶盛一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但偶有煎药的香气传过鼻息。

很久没闻过这种气味了,熟悉得令人安心。

在哪里闻过?

山上小院里?

是的,文姐天天要给丫姐煎药。

哑师傅的屋子里?

是的,他那地方除了药材在没其他东西了。

哑师傅是灵阁里专职扫地、兼职瞧病的扫地师傅,名叫姜祁。

他是个哑巴,故而大家也唤他哑师傅。哑师傅自己开不了口,但他右肩上常年停一只木鸟,是哑师傅运灵使其化来代为说些人话的。

这鸟关节连得灵动,翅羽刻得清晰,看起来竟比活鸟还有生机些!但凡懂点灵师门道的见了这鸟都会不由一惊——化死物为生,这该是多强大的灵力!

也是一次请哑师傅去给宋尔雅瞧病,叶盛一心血来潮,拜了他学医。

从此以后哑师傅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师傅”。

隔三差五光顾哑师傅的住处,就成了叶盛一例行公事的事情。

哑师傅住在临近后山的道上,其住所的门槛被前来瞧病的学生踏尽,是附近最有人气的一片。再往深走就是禁地,只有值守同门巡岗。

据说这蓬莱后山,看似建有凉亭在顶闲云野鹤,实则等节气一到,那铺山盖野、烈如火烧般的红枫,皆是古往今来的罪臣之血。

人间的怨恨嗔痴,悔痛苦酸,非得靠这聚灵之地才能压得它们忘天日,且自新。

所以就像所有后山一样,蓬莱灵阁的后山也是闲人莫入之地。

而单凭“莫入”二字就足以勾得叶盛一心里直发痒。

他每次从哑师傅处学医出来,总要绕到山附近转悠一圈,可见了值守的师兄师姐又心虚发怂。久而久之,“去后山”就成了无知少年给自己默默立下的心结。

再后来,他觉得还是回去温书紧要,去周围绕一圈的功夫就也省了。

叶盛一闻着熟悉药香,由此回想着山上的日子,突然起一件诡异之事。

那时,叶母新丧。

消息送到山上时,整个院里只有叶盛一独自一人。

这天,等旁人都回来时,就只能看到院内边角残留的木屑和八仙桌上“去去就回”的字条。

这一去就是七日。

再见到叶盛一时,他抱了一白瓷坛子,左臂的麻布将校服衬得慎白,愣坐在柿子树下,守着一个还未刨成型的土坑。

江煜安走近蹲到一旁,把地上的人完全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平时聒噪的猴此刻没了再多话语,只是默默地帮身旁人继续刨身前的坑。叶盛一像是被榨干了精气,面色与衣服一通气儿的白,亦不做声,转了眼神,看着遮了日头的人无声动作。

土坑刚挖得能放下一个瓷坛时,庄敬赶巧路过二人。

“蓬莱灵阁不许私自埋放山下俗物,诫规你们白抄了么?”庄敬义正辞严的话打破了良久默契的寂静,他说的底气十足,此时散了稚气的脸真像那些来真正兴师问罪的长者。

可这句话就像无心的火星,直接点燃了叶盛一无处发泄的冤屈:

“怎的了?是怕我这穷人骨脏了你家圣洁地界?什么规矩戒训,就是你们这些贪权图利之人定下的吃人法则!你们不仅建高墙逼迫我们这些穷人在夹缝里生存,还要立牌坊将穷人的自尊也碾压进泥沼!贫民怎么了?贫民就该世世代代活在粪坑么?!”

一通不知究竟发给谁的怒火倒是给惨白的脸上充了血色,其余两人被震得不知所措,瞪大眼看着已经起立骂人的叶盛一。

庄敬惊愕道:“你是疯了么?”

对面的人苦笑一声,又准备开炮:“我疯了?到底是谁疯了?!庄敬你别以为你能仗着冯家的臭钱就在我面前成天拿规矩礼数说事!以前我是蠢升天的土狗,捧着狗屎当金钵,现在怎的你们把狗窝拆了却要来说疯狗乱咬人?!”

叶盛一越骂越上头,最后几句甚至冲红了少年眼眶,掺杂着委屈哭腔。

庄敬也被这没头没脑的疯话喷得窝火,拎起拳头就要上前:

“叶盛一你几天没见是去上赶着排队让驴踹飞你那猪脑了?!”

眼见庄敬就要拽住叶盛一的领口,江煜安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截了他的路,胳膊揽到庄敬肩上,把人转了个方向一气儿推出二里地。

四下再也没有人了。

叶盛一承着方才涌上头的情绪,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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