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盛一在给母亲盖上最后一掊土时，拐走人的江煜安正踏着他那就算山崩地裂也悠然轻快的步子走来。
叶盛一的崩溃稍有平息弥合后，见远处的人走近，忽想起了什么，拉起江煜安的手腕就又给他转回了原方向，拖着人快步走去。
“不是，我走开这么久你还没疯完啊？”
江煜安的话里难得带了些紧张，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说些安慰的话给叶盛一宽心，没想到走在前面的人突然瞪眼回头：
“闭嘴！”
世界果然还是清静的好。
再抬眼时，江煜安想后悔回程已然来不及了，面前红绿相交的枫叶已经昭示着二人此时所在地界——
后山。
“你……这是发疯还是认真的？”江煜安看着眼前遮天的红枫，向身旁的人发问。
“我若说是认真的，你来么？”
江煜安一转头，看到旁边人那双明亮黑眸。自己现在虽比叶盛一抽条抽得高了些，但此刻的对视，抬头的人没有丝毫祈求之意。读着这双眼，江煜安给出了答案：
“走！”
满意的答案。
嗯？为什么是满意的感觉？不懂。
做人终究比做牛马复杂啊！
二人在后山倒也没鬼鬼祟祟躲着谁，只是运气实在太好，竟一个巡山值守的前辈也没碰到。就在走到接近半腰的位置时，前方忽有人影闪现。
只一模糊背影，吓得两人完全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呼一声，只有风吹得枫叶簌簌摇动。
“是谁擅闯后山禁地？！”
两人面色铁青，方才上山前不管不顾的坚定被吓得一丝不剩。还是江煜安头脑转得快，立马扯出一个笑脸回道：
“我们出来挖笋子，不知怎么走的现下迷了路，还好遇见您，可算是碰见了真人菩萨，能带我们从这鬼地方出去了！”
叶盛一只能跟着陪笑脸，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学不会这种哄人的招数。
“以后出门当心点！幸好你们未走太深，这次只当警告，若下次再犯戒就直接逐出蓬莱！”
“一定一定，以后我们每次出门前都算好黄历。”往下走时，江煜安还在和巡山的人赔笑脸，叶盛一却开始好奇刚才的背影。
回程没走几步，转头寻了一下那个身影，那人竟也在看向他们——
哑师傅？！
这一眼把叶盛一吓得不轻，回头调整呼吸，再去看时那人已没了踪影。
就在思绪还在找寻着那个诡秘的身影时，本来安静的耳畔逐渐嘈杂起来——好多人？
对了，这里不是哑师傅那屋子！
叶盛一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已经不在蓬莱山上，离开那地方短短数月，俨然已成阶下之囚。
眼皮还无力抬起，但是能感觉到呼吸不太顺畅，脸上像是被蒙上了什么东西。仔细辨认空气里的气味，除了浓烈的药味儿，其中还掺杂着活物腐烂的恶臭——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么？
叶盛一试图抬起手臂，但只是稍作发力，强烈的酸痛感阻止了他这一想法。他又试着活动下肢——更痛。
‘果然和死人差别不大。’叶盛一心道。
如灌铅般的眼皮还在阻挠他启用视觉，这时的叶盛一集中精神在其他感官上，在不惊动他人的前提下努力分辨着周遭场景。
人来人往，人声嘈杂——训话声，哭喊声，祈祷声；腐臭，汗臭，药香——不像是葬尸地，更像是……
疠所？
多日的疲劳与食不果腹让叶盛一精神恍惚，此时他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尹阳突发瘟疫，他仗着在山上和哑师傅学下的三脚猫医术，被叫来解决燃眉之急，以此谢罪。
说得好听。
往毒坑里送人其实和一刀下去身首两处的结果差不多，只不过经自己努力之后才觅得的死局，说出去更好听一些。
不过上面的那些大人物，还有菜市口的那些七嘴八舌，就喜欢说得好听。
辨别清自己所处之地后，叶盛一挣扎坐起，才发现那些嘈杂的声响并不来自周围，自己躺在一个空无人烟的帐内。
下半张脸被一块粗布裹得严实，身上的伤也被仔细处理过了，所在账内陈设简陋却甚是整洁干净。
就在叶盛一还在打量周围时，一位同样紧遮口鼻，除双眼外，捂得不漏一丝皮肤的人端着药碗走进来。
“你醒啦，刚好把这碗喝了。”
粗布挡着嘴，分辨不清那人的音色，声音发闷，倒是才清楚来人是位男子。
一碗下去，手脚立刻开始发温热，又仔细回味一下嘴里汤药冲刷之后的味道，叶盛一心想：‘为了一个囚犯用老参，这地方的人还真是舍得！’
“谢谢。”
将碗递回，叶盛一仅是简短道谢也用了番力气。
对方像是对叶盛一的状况了如指掌，搬了一旁的矮凳过来，不询问什么，反而向叶盛一介绍叶盛一自己的情况。
“你路上突然昏厥，是被他们抬到尹阳来的。这里的县令和你师父是故交，所以在这儿，除了瘟疫棘手，不会有其他明枪暗箭的。但你又是在蓬莱山上学的医术，所以关于疫病的门道想必你比我更精通，所以没有什么事情好担心的。你先静养几日，等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再带你去看看病患。”
叶盛一点头，‘多谢’二字说出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嘴型向对面人传达自己的谢意。
对面那人笑说：“谢什么，在这里不用太客套。我们都是为了疫病而来，有共同的目标，少一点官场人情的可以有更多精力来解决这个棘手的病情。”
那人稍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说到：“对了，我叫余寻，小字问之，我可以叫你叶二吧？”
叶盛一愣愣点头。
叶二……
初入蓬莱山时，因叶母的偏心这是他最讨厌的名字；在山上几年后，当大家都叫起这个更简短的名讳时，当时的变扭之感烟消云散；如今下山，再听得旁人唤起这个名字，竟会有些许难过。
“我的同门……你知道他们在哪么？”
“他们几个都有家里人撑腰，而且说到底并未参与你们的整件事，所以这段时日应该比你过的舒坦些。”
看叶盛一依旧愁容难消，余寻又宽慰道：
“放心吧，天塌下来还轮不到用你们这群小娃娃来顶。”
其实那几人的日子也没多好过。
事发后，叶盛一在押送途中劳损筋骨时，同门几人被监禁在蓬莱山上。虽无牢狱之刑，心里却是被山上叽叽喳喳的碎嘴践踏了个干净。
“当时听二斤半的课我就觉得这人哪根筋搭错了，谁自己讲课都能睡着啊？果不其然带出来的学生也精神错乱。”
“就是说啊！文晴玉可是右丞家的独女，文家这么宝贝的金枝玉叶跟着二斤半那个疯老头可是葬送了前程！”
“可惜了！文家百年纯臣的风骨传承今朝要断在这，如此看来做人做事还是不能够太过纯粹，过纯过刚都易折啊。依我看那，清流一党怕是要逐渐势弱喽！运气来了你就没办法！周福顺一个宦官能有今天的势头和清流那群老酸儒抗衡，靠的也不是皇家照拂，这全全就是天王老爷在赏饭吃嘛！”
“说到底还是因为文家生不出带把的。当初认文晴玉做班长，就是上山之前我爹就叮嘱好的，说她是右丞的千金，将来指不定任谁做夫家，这明面上的小事顺着她就对了。现在看来——啧啧，她到底是女流之辈，再有天赋能修出个什么能人名士来。姑娘家家，嫁个郎君才是她们的正途！”
“哎上课时还没注意过，现在细看这姑娘长得模样是不错，可惜有点俊了，不是我的菜。不过我听说她和旁边那个从小是青梅竹马来的。”
“是么！那个小白脸？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就是江怀瑛呀！看见脖子上那串珠子了么？他从不来上课而已。”
“哦！怪不得只有名声在外却从未见过真人！哎，如此看来再天才的人碰上个疯癫的老师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唉！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人简直是以暴殄天物为人生乐趣。江侍郎有这样的儿子，他江家祖上真是没积攒什么福德。”
“他不学无术其实也不打紧吧，我看他这张脸倒是合适去做个娈童，指不定也能打下一番事业。”
“哈哈哈哈，在理在理，只不过我是无福消受这种美人了！”
杀人诛心，正在受杖责的几人早已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心中怒火已然被背后的无德议论冲至顶峰。
这种公子贵女云集之地，谁人不是面上尽得体面，暗里将别人的五脏六腑都戳个底掉。而若是谁做了什么愚蠢不入流之事，戳肺管子的功夫就会像现在一样被抬到眼睛跟前。
“哎，看到最边上那个了么？我听说他母亲是当年牵扯婧妃案被流放的。”
“真的？！哎呦呦，怪不得我听他们都叫他狗子，合着真是个下等杂种！”
“嘘！小点声！他是冯家的人，冯家现在可是周公公的钱袋子，人家家里正如日中天着呢，说人家闲话当心自己尾巴！”
“我怕什么！冯家不过是个左右手倒腾东西的，主要还不是因攀了个好大腿！我看不爽冯瑜那小子很久了，成天晃荡他耳朵上那两枚钱，招摇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世家。”
“就是说啊，我看他们这几个就是因为出身乱七八糟，所以才能犯这种蠢错误！”
“哎就是就是，被关进去那个不就是穷乡僻壤里来的土货嘛！”
“我听说他都没钱给他母亲看病。”
“啧啧，这么惨！还好我没和他分到一起，他这个人也太晦气了！哎对了，你们看那个快要被打死的，据说她是被宋家捡来的童养媳！”
“啊？！不是亲生的？”
“……”
前方杖刑的结束，生生打断了永远也结束不了的后方的叽歪。
若不是脊骨真的快要被打断了，现下这种情形，冯瑜他们几个会毫不犹豫开始干架。
可惜没有如果。
落入底谷的人就是会被人踩踏，令他们永落深谷再无翻身之日。
唯一欣慰的是，刑罚结束，尽管狼狈，但他们被默许回到自己的院落去，那个最像家的地方。
疠所：隔离病区
娈童：男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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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惨！下山遭风雪（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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