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不出两日,叶盛一实在忍不住去找耳边杂音的来源。
这声音,自打他到这起就像幽灵一般附着在他的耳畔,不绝于耳的哭喊声整得他的头已经要炸裂,痛苦程度绝不亚于之前的皮肉之刑。
穿戴好余寻备下的防护衣物,叶盛一朝着人声嘈杂的方向走去。
——人头攒动,步履匆忙,没有人有空注意到有个“闲人”在他们中间。
叶盛一非常识相地谁也没去打扰,观察一番后,径直走向少人走动的角落,一个老太正在熟睡。
那老太双目紧闭,脸上布满溃烂的疮疤,正常的皮肤已经被吞噬完了,大大小小的溃烂旁边遍布密密麻麻的红斑。
溃烂之处不仅是面部,叶盛一来到老太跟前后,仔细查看了一番她的情况。
未经衣物遮盖的地方,新旧烂疮层层叠加,旧创的结痂下浓水还在不断流出,新的溃烂已经迫不及待展示出自己新的烂肉。
然而这已经是她身上顶好的区域了。
叶盛一蹲下,将老太身上过于宽大的袖子挽上去,一支已经臃肿变形的胳膊呈现在眼前。他还想去看另一只状况——袖子平整的铺在榻上,另一只已经被截去,了无踪影了。
疠(lài)风。
根本无需再有多余的斟酌与推敲,老太的症兆已然过于典型。
“这情况你看到了,想必不用我再介绍什么。”
不知何时出现身后突然站了个人,冷不丁一句话倒是将叶盛一身上的汗毛吓得竖立起来。
看着全身仅露在外的双眼,叶盛一认出这是余寻。
起立转身,互相行礼后,叶盛一开门见山地问:“疠风于此地肆虐多久了?”
“我估摸着可能一月有余。”只有一双眼睛,并不能判断出余寻此时的态度与情绪。
“可能?”同样只有眼睛外露,叶盛一脸上却写上了大大的疑惑,问道:“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隐情?”
“呵,”余寻轻蔑冷笑一声,“我半月前到这里时,正巧碰上前尹阳县令被罢黜,打听后才知道,他因怕自己的履历上有污点,等到纸包不住火的时候才将本地因病情况上报朝廷。”
余寻提着几个药包,转身向账外煎药处走去,叶盛一见状快步跟上,继续问道:“也就是说,你们到这儿时情况就已经控不住了?”
“狗日的猥琐县官!他为了得到朝廷青眼,来此地后不知虚报瞒报了多少情况!”提起那位县令,余寻浑身的愤懑不平满溢:“这些人的圣贤书都是读到狗肚子里了,做起草菅人命之事简直和吃饭一样顺手!”
他停下脚步,顿了顿,转向跟在身后的叶盛一,面对面说到:
“叶二你知道么,前县丞在刚发现有民众发现疠风之症时就劝说过那位赶紧上报,三番几次劝说不成他就打算亲自去庆都陈情。结果,呵,真巧,我头一次听说尹阳与庆都之间还有匪患横行!”
说到此处,余寻激动得眼眶里承了泪,抛出最后一句:“县令惨死途中!”
叶盛一不知该用何话语来安慰余寻,只好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
余寻也明白这世道的无可奈何,长出一口气,平复情绪后带着叶盛一继续朝煎药地走去。
路上,叶盛一从余寻嘴里知道了尹阳现在形式。
“这里基本就是与世隔绝了,”余寻道:“那些病患现在也不仅是尹阳当地人,其他地方的人出现疠风之症的也会被送来。”
叶盛一是昏迷后被抬进来的,自然不知道“与世隔绝”的盛况。
“其实这地方,和你在大牢里区别也不大。四面透风,活人进,死人出。”余寻冷啧一声后继续道:“活人在里面受尽折磨,可能唯一有区别的就是死了的人必须焚烧善后吧。”
有辆运送尸体的推车此时正巧从二人身前经过,男女老少,身上无一不留有与疠风对抗的骇人痕迹。
“你方才看的那个婆婆,她是她们家最后一个还活着的。还好他儿子几年前就死在戍边路上了,要不然他母亲这副生不如死的样子得痛死那小子。”
叶盛一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忽然想到,自己也是家里唯一还活着的了。
原来见亲人生病时,心里应该痛的么?
但母亲当时病重,自己怎么心里全是埋怨与冤屈?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下山回家过年的情景。
残枝担败雪,蓬门盼归人。
叶盛一推门进屋时,病卧在床的叶母眼里有了神。
“儿子回来啦?今年在家待多久?”
“和以前一样十五过完就要上山了。我托师兄给你带的药吃了么?效果怎么样?”
“那些仙人给的都是神仙吃的,我怎么敢吃啊?!神仙显灵,我心诚点了香火供上了!”
叶母说起“白衣仙人”送药时比方才更加神采奕奕。
叶盛一听着她说这些蠢话,直望着母亲苍白的脸,表情呆然麻木,无喜无怒。
他明白,如果他还想保持这唯一的亲情,就只能和她讨论吃饭喝水这类无关痛痒的事情。
有时看着母亲这个虔诚的信徒,叶盛一也有些恍惚:她怎的从来不相信我?我难道真是用来给她的神仙赎罪的么?我为何怎么做她都不满意?我……
想得深入了,心里翻起积压多年的酸楚,委屈逼得眼眶升起一片氤氲,糊了少年的视线。
话语哽在喉咙挑战着最后的理智,鼻子一抽,长呼一口气,叶盛一害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吼出这些经年无解的积怨,便转身夺门而出。
叶母是位遗孀。
村里对叶母的叫法当然不会是遗孀这么客气。
在叶家村,她是“卖包子那寡妇”和“克死丈夫那个裁缝”,应该还有更凸显态度的叫法,闲来无事的妇女们凑在一起的嘴,叽叽喳喳总是没有什么好听的。
这些名号的共性就是双重讽刺的主题——叶母死了丈夫并且在外面抛头露面地工作,这两项对于一个乡村女人来说就是天大的罪过。
于是,在外人声声鄙夷的洪水里,叶母抓住了神明给予求生的稻草,却忘了握紧儿子的手。
叶盛一忽有些伤感。如今想来,母亲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自己对她的期待对于她来说也许是有些勉强。
‘活成什么样不是过日子啊!’叶盛一心道。
余寻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
“那婆婆姓刘,也是算是此地一位名人。她儿子去应招戍边倒没什么稀奇,就是她女儿,啧啧,真是为奇女子。”
叶盛一灵光乍现般想起了什么——
母亲原本也是姓刘的。
幸好有粗布遮面,旁人看不见此时他脸上自嘲的冷笑,叶盛一心道:‘还以为自己有多清醒,原来也逃不过自己嗤之以鼻的世俗规训。’
重新理了理思绪,叶盛一知道,每每话至于此,他就要适时接茬了。
“怎么说?”
“也不能说她女儿是奇女子吧,应该是她们母女俩都不一般。刘婆年近三十才得了她那个小女儿,其他人都说这个小女儿身体太弱,养不活,还是个女儿,没必要。刘婆却执意留在身边精管着。”
余寻顿了顿,眼里似乎有笑意,继续说道:“刘婆不仅让她的小女儿平安长大了,还送女儿去了学堂,真是想不到,她自己可是一个字都不识。”
听闻此,叶盛一疑惑:“尹阳有愿收平民女子的学堂?”
“哦对,你还不知道,尹阳有位大善人,博览古今又心怀慈悲,在尹阳不仅办学堂,还开医馆。他的学堂收女学生,医馆可以赊账,有时甚至直接不收任何银两。但他成日带个面具,不太愿意别人知道他的身份,我们只知他姓戚,叫他戚先生。”
余寻好似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叶盛一说:“对了,你待会儿就能见到这位戚先生了!”
叶盛一笑笑,以示明白。本以为对话会停在此,没想到余寻继续开启了刘婆和她女儿的故事。
“那个姑娘在学堂念了几年书,有一天居然发了疯似的要去毁了附近那座镇河塔。谁都拦不住,说她是受刺激疯了,可刘婆看起来好像并没有觉得她女儿是疯的,竟任由别人嚼她们家的舌根。哎,我觉得刘婆比起那狗官更有心力。我去过那个镇河塔,你别说,那地方真的很诡异。在艳阳高照的中午竟然吹得凉风阵阵,我在那地方背后直发毛……”
余兄……好像一位熟人……他的话也是这么多……
余寻的话在耳边不断萦绕,叶盛一已经听不进他后面讲了什么内容,脑海里出现了一人影,猴一般地挂在树上,不自觉嗤笑。
余寻觉察到旁边的人有异,停下自己滔滔不绝的话,问到:“怎么了?”
“没有没有,问之兄,你继续讲。”
“讲不了了,我得去煎药,这块地方就是大家煎药的地方,你后面也会经常光顾的,你自己熟悉一下,我先走了。”
和余寻道别后,叶盛一认真打量起这地方来。
不大的一块空地,药炉子整齐围圈排列着,水汽氤氲,烟雾缭绕。这里的人比方才账内的更加步履匆忙,却很安静,连闲话声都难听见。
中间支了一口大锅,底下旺火不停地烧煮锅中沸水。一旁有几个人正在洗碗,这里所有器具都要先于此煮烫后才能使用。
绕过大锅,透过眼前烟雾,叶盛一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形。
不可能吧?我眼花了么?
又走进了些,正准备定睛细看时,那人正巧转身露出了自己的脸。
一个面具。
那是一个木质面具,没有其他的五官,制作者只在面具上面留有两个眼睛样的孔洞。使用的木材看起来也是劣质的,不靠太近叶盛一就已经看见上面的毛刺。
“戚先生?”
被唤之人明显一怔,看向叶盛一,没有立即应答接话,盯着叶盛一看了一会儿后才回道:“我是,有何事么?”
听见此人说话,叶盛一心里刚才升起的朦朦胧胧的疑惑更甚了。他找了由头,打算和眼前这位“戚先生”拉进关系。
“我到尹阳不久,您能带我熟悉一下么?”
戚先生很明显犹豫了。
疠(lài)风:麻风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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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懵!风雪皆有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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