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千面是无缘(五)

江念一路跟着,也出力挖坑,填坑。

等乡亲们走了,他独自跪在坟头,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木板,在上面一笔一划刻出工整漂亮的字,立在坟前。

雨水渗透翻出来又堆上去的土壤,将坟包黏实,与地面完整相连,仿佛这里本就是个土堆。

后续几天平乡也总下雨,江念日日来祭拜守墓,雨水从他发髻流入眼角,又从眼角滑落脸颊,看起来像极了眼泪,源源不断,怎么止也止不住。

江母死后,江家在平乡田里的半亩地便全靠江念自己,有什么不会的,他在旁看别人做一遍便能学会。他想法点子也有许多,将天时节气利用得好,从那往后每年,江家半亩地里出产的庄稼作物都是平乡里卖得最好的。

时过境迁,小乡村发展成平镇,离平镇百里外的小镇变成了城。儿时一起玩耍的玩伴都长大了,田宝家搬去了城里,小丫嫁给了城里的商户,大余哥儿继承家里十亩地,娶了媳妇儿,成了平镇的土地主。

江念依旧守着他那半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买了许多书,在家里看,在田坎上看,在江寡妇坟前看。

又过了很多年,原来的平乡乡民攒够了积蓄,纷纷将地转出,离开平镇入了城。江念看着新一批农户住进来,东搬西挪,除了他那半亩地和大田坎上第三户的小房子,其他都变了样。

新的平镇百姓们忙于新生活,并不知道这里还有一户原住民。在他们眼里,大田坎上第三户是专门留给路过此处歇脚的人的临时住所,有时早上进去是一个男人,下午出来的是一个女人,从来没重过样。

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会到固定的那半亩地里干活,起初大家也觉得奇怪,后来有一个人说,这一定是他们为了报答屋主,以帮忙种田抵过住宿费。

众人恍然大悟。

平镇镇民以神秘和善人两个词为题,将这户主人家的模样在脑海里勾勒出来。茶余饭后话闲的时候,会一起猜想神秘善人到底长什么样。

有一次江念从地里回家时恰巧碰上今日猜想,被几个大叔大婶拉过去盘问了一番。

“你见过那家屋主吗?”

“是男人女人?”

“长什么样子?”

“为什么把房子拿给别人住?不怕被人偷吗?”

......

诸如此类的问题,江念听了很多,为了避免麻烦,他嘴里只有两句话,一句“不知道”,一句“不清楚”。

一年丰收,江念赶着牛车进城里卖货,碰见一家人像是刚搬来,十几个仆人在大门大院前忙来忙去。

这家人姓木,有一女儿名叫木怡,小女孩十岁出头,正是豆蔻年华,穿着红袄绿裙,比画上的小人儿还要好看。江念一看就看到了天黑,大门换了门头,街边点起了灯笼,身后的饭店打了烊。

几天后,有新来的镇民看上了那块产粮丰富的地。那块地每天有不同的人种,收成竟还如此之好,定是附近土壤最肥沃的一块,便以每年三十五文钱租了下来。

隔天江念锁了家门,到坟头上了几柱香,去城里他经常卖货的那家馆子做工。

这家店老板人很有意思,每次见到江念认不出来,他都会自嘲一句老眼昏花;而老主顾来饭馆吃饭,都会调侃一句:“哟,陈老板,又换了一个小工啊。”

木怡便是其中之一。

陈老板手艺好,馆子就开在木家斜对面,每当木怡父母不在家吃饭的时候,她就会到馆子里来,就像今天一样。

木怡盯着江念瞧了半天,走到前厅和后厨的窗口前认真问:“陈叔,你是不是对小工太苛刻了?”

陈老板义正严辞道:“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为什么一天换一个人呢?”

陈老板憨厚笑道:“哦哦,你说这个事啊。这附近流民多,好多都是没了爹娘的小孩,我就让他们换着来做工,能混口饭吃。”

这套说辞是经过江念同意的,不然陈老板也解释不清其实店里的小工都是同一个人。

“原来如此,”木怡看向江念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随后悄悄给陈老板塞了钱,“这些是我攒的零用,你拿去给他们吧。”

“这......他们在我这挣的钱够吃够穿的。”陈老板想把钱袋子往回推,但手掌沾满面粉,停在钱袋前作样推了推。

“拿着吧,当是本小姐行善,为父母和自己积德。”

“那我就替他们谢谢木小姐善心。”

木怡走后,陈老板从后厨出来将装了几颗碎银的钱袋给了江念,并告诉他,钱是木怡给的。

江念掌着钱袋子问:“她为什么要给我钱。”

“看你可怜吧。”

陈老板性子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若是跟别人多说几句兴许会得罪人,但对着江念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我可怜吗。”

“有点吧。”

之后每个月木怡在家里领了月例都会分一半出来给陈老板,让他帮忙分给流民和无家可归的孩子。

陈老板每次拿银子的时候都有点心虚,交给江念后跟他说,要是用不了那么多就换成铜钱,给街角的乞丐。

江念照做。他吃喝都在饭馆里,有吃有住,花不上几个钱,所以每月木怡给的钱都分文不差的经陈老板和江念之手,到了流民手上。

女孩再长大一点便出落成远近闻名的才女。木怡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面若桃花,亭亭玉立,说亲的媒婆都要把木家门槛踏破了,但木家父母不舍得女儿,木怡尚不想嫁,婚事便暂且搁置了。

一天木怡出门正好路过一条乞丐驻扎的小巷子,心血来潮上前去像散财童子一样散钱。那些乞丐吃了上顿没下顿,骨瘦如柴,见到钱却是跟发了疯似的,扑上去就是抢。

一下两下木怡就被撞倒在地,她害怕地缩成一团,身体不自觉地发抖。眼看着拳脚就要挥到脸上,有人伸手把蓬头垢面的她拉了出来。

“呼,真是得救了,谢谢!”木怡整理着头发,想从身上拿出点什么报答恩人,却发现身上的钱都被乞丐抢完了,头上的簪子也没了,她红着脸苦笑道:“你今日救我,我木怡必是要报答的,只是,我现在身上没钱了......要不你随我回去,我家有很多值钱的物件,你随便挑可好?”

“不必。”

“那怎么行,传出去不得让人说我忘恩负义?”

“不会。”

“你该不会觉得我骗人吧?”木怡踮起脚扬起下巴,四处张望,寻到熟悉的字眼,放下脚跟,“要不这样,就前面那间铺子,他家老板与我爹爹熟识,可以赊账,我带你去选一个。”

“不用。”

“这个不行那个不用,你到底想怎样?”木怡一跺脚,裙子簌簌抖下一地灰。

......

江念头也不回地走了。

木怡愣在原地,不光是钱财,好像她的脑子也被人拿走了,否则她怎么一点看不懂这个人呢?

但之后她再想找这个人,却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类似的事情经常发生。她大大咧咧的,看谁都是好人,时不时就会被人坑,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有人出面帮她一把,然后帮完就走。

木怡把这些事都说与陈老板听,听得多了,陈老板愈发觉,这些事倒像是江念那小子的作风。

不久后,木家为木怡订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衣锦还乡的书生,人生的不错,温和体贴,谁看了都会说一句郎才女貌。木怡好像也很喜欢那书生,好几次来店里吃饭都带着人。

两人有说有笑,书生会给她夹菜,帮她擦嘴,提醒她头发哪里乱了,木怡脸上全是江念不曾见过的表情。

月圆三度,枯树花开,正是良辰美景之时,唢呐吹起红轿,邺阳城知府在城民的祝贺下迎娶了可人娇妻。

那是江念第一次被人邀请。

长久没有与人打交道,这种场面于他而言并不友好,江念全程紧跟在陈老板左右。

陈老板算得上是木怡的娘家人了,看新娘新郎拜完堂便去后院道恭喜。

木怡叫陈老板不要见外,但还是收到了礼金,而且还不少。

“收下收下,你每次到店里来吃饭,我看着就心情好,看你就像看闺女。我这人不会说话......能做的也不多,但是如果,万一,万万一,木小姐有事找我,我陈硕在所不辞!”

“陈叔。”木怡眼眶发红,干净漂亮的黑眸子里涌上一层泪水。

“不兴哭啊不兴哭,这么漂亮新娘子,一会儿叫知府看见,我那小店不保喽。”

木怡叫陈叔逗笑了,反手拿出一个小盒子硬塞给陈叔,“礼尚往来,我就知道陈叔你不听劝。里面没多少,全当是沾个喜气,还有你店里不是有那么多小工吗,也给他们。”

江念就站在门外,他知道木怡口中的小工们是指自己,但他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人每次都要给自己钱。在她眼里,他的可怜比他五年种地的收成还要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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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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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千面是无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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