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主子醒了!”
贺既睁开眼,正对上初一惊喜万分的脸。很快屋门打开,进来的是贺既母亲孟晖与大夫。
孟晖眼角泛红,像是已经哭过许久,但言行举止仍有条不紊。她坐到床沿,拍着贺既胸口被褥,倾身说:“大夫此前看过了,都会好的。”
这话说给孩子听,也说给她自己听,然后又让出位置给大夫把脉。
“脉象已然平稳,此次为急火攻心,大人当保重身体,不可再耗费心力。”太医斟酌着开了新方子。
孟晖起身招呼人送大夫出府,袖口被一把抓住,她坐回去:“娘在呢,你说。”
贺既看着母亲鬓边新生的白发,今年刚开春时还没有这些。
“我想见皇帝。”这话是在孟晖心口插刀,但贺既还是说出来了,话和空气接触的瞬间,他都惊异于自己的狠心。
孟晖怔怔地看着贺既,眼中满是心疼和不忍,仔细把绕在贺既颈间的发丝理到一边:“知道了,我让你舅舅来。”
贺既留意到了母亲起身时的恍惚,他偏过头,把眼泪藏进被褥里。
......
孟为风尘仆仆进来,朝正靠在床头看书的贺既脸上一噔:“刚好些就不听话,说了顶多让初一他们念给你听。”
贺既眼观鼻鼻观心地应下,把书合了放到枕头下。
孟为“啧”了一声,手从枕头下一抽:“要是让你娘知道,我日子就不好过了。”
贺既也不做挣扎,仍由他把书没收走。
这倒是让孟为觉得奇怪了,他拿出从前能在猎场夺头筹的眼力在整个卧房扫视一圈,最后又回到床榻一角,大手一掀。
“好啊!”孟为从码放的整整齐齐的书里随手举起一本,质问道,“哪个胆大包天给你运进来了的?”
贺既微眯眼看过封面,斩钉截铁:“我娘。”
孟为僵直半瞬,很夸张地叹气后,把书放回原
处:“妹子也是,怎么就惯着你,唉!”
要不说卫国公府关系好,那么多本孟为刚好就挑中了孟晖给的,要是再偏一点,从初一、十五到府里管家全都得供出来。
贺既见他还要翻其他的,插话说:“舅舅,皇帝那怎么样了?”
说到此事,孟为收手坐下:“那封信我当天就递上去了,后来连着几天没动静,还找丰泰问过,他说皇帝确实已经看了,当时脸上神色变换莫测,但最后还是没有动作。”
贺既手搭在床沿,食指轻叩木榻:“还要往炉膛里添把火。舅舅,听说陆府最近在办喜事?”
“是,陆宣芳老爹过寿辰。”
“奢靡吗?”贺既问。
“算不上,陆宣芳向来小心,前些天上朝还露出打了补丁的袖子,这两天朝上效仿的人都多了。”
贺既若有所思:“过犹不及,他又爱收买人心,这次寿宴上必定有人争着抢着给他戴高帽。可选几句也让宫里那位听听。”
又过了几天,皇帝旨意来了,宣贺既进宫。
软轿平平稳稳进了宫,停在曾经沾染过血迹的殿门口。
丰泰亲自待人抬了架木制的肩舆到了轿前:“小贺大人请,圣上知您生病了,特意吩咐的,此前从未有过,天大的恩赐啊!”
贺既掀开帘幕,刚吹到风就剧烈咳嗽两声,面无血色的脸上因此浮上一抹病态的浅红。
“劳烦公公了。”他解了腰上锦囊放在丰泰手上。
进了殿,便看到了瑞云帝。
瑞云帝端坐在正位上,一见贺既便说:“竟如此严重了!”
而后他又环顾左右骂道:“混账东西,怎么没有人告诉朕?!”
瑞云帝何等痛心疾首,骂得起劲儿,仿佛完全没看到内侍正扶着贺既朝他行礼,直到贺既膝盖将弯,他才恍然惊觉似的走过去,亲自托着贺既胳膊:“免了。”
贺既总算能在位子上坐下,额前已经冒出冷汗。
瑞云帝又是对贺既关心一番,然后对丰泰说:“前些天辽东不是进贡了一批山参吗,仔细挑拣最好的送到卫国公府去。”
丰泰:“主子,那山参之前太后娘娘和愉贵人那边都支了一些,现下只剩三株了。”
瑞云帝大手一挥:“那就都拿去,三株不够,再让太医院那边跟着一起挑些对症的。”
丰泰出去了,连带着原本在殿内侍奉的其他人也悄无声息退下。
“豫卿,你受苦了。”瑞云帝说。
贺既垂眸:“谢陛下关心,臣惶恐。”
瑞云帝坐回去:“豫卿和朕生分了。”
“记得永贞二十六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父皇抱着你去御书房,为你赐字。说来也巧,那天朕就在书房,”瑞云帝似是很怀念,“我去学堂总迟到,那些大学士个个讲礼不好罚我,皇兄知道了便让朕抄书。朕当时玩心重,他去父皇御书房办事也让我带着纸笔跟着。”
“朕就和兄长关系好,和其他兄弟姐妹间总有些隔阂,当时是真心把你当弟弟的。”
“看着你小小的一个,路都走不好,就跟在皇兄后面满皇宫的转,嘴里还常常念叨圣人之言,连父皇也时常被逗笑。后来......后来皇兄走了,你拽着朕的袖口问‘太子哥哥去哪了’,朕心如刀割,一时没看好让你摔了一跤,你不哭不闹,还抓着帕子给朕擦眼泪。”
瑞云帝像是真的很伤心。他坐到贺既身边,眼角泛出泪光,抓着他的手腕说:“豫卿,何以至此啊!”
贺既垂眸,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往者不可谏’,陛下珍重身体。”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瑞云帝空落落的手托起茶杯,抚过其上精细镂刻,“豫卿你聪明,告诉朕,来日当如何?”
杯子敲在成套的青花瓷茶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瑞云帝撕下虚与委蛇:“那封信朕看过了,意思是这朝上没了你不行吗?”
贺既抬头:“臣本意是想提醒陛下,不能留陆党独大,至于选谁制衡但凭圣意。”
瑞云帝心中冰凉。那封信将瑞云帝从打垮戴瑶的喜悦中摇醒,看到了和戴瑶唱反调、对自己表忠心的陆党的另一面。
贺既说得没错,朝中几乎要成了陆党员的一言堂。那些个人五人六的大臣哪还有半点风骨清高,竟一起拱过去做小伏低、巴结奉承,对着陆宣芳老爹连“爷爷”“祖宗”都喊出来了。
再不打压一番,往后这群吃里扒外的栋梁到底对着哪个三跪九叩都说不清了。
瑞云帝越留意陆党的举动,心里扎的刺就越多,但他并不准备动陆宣芳。
一方面从十几年前刚认识起,陆宣芳就表现得老实忠厚,瑞云帝对陆党意见大,但对这个陪着他一路从皇子走到九五至尊的老仆还是比较信任的。另一方面陆党掌权的日子里,瑞云帝过得确实舒坦。
所以,贺既提出的制衡便成了瑞云帝解决眼下忧虑的有效武器。
可朝中经过一番清洗,现在能勉强和陆宣芳打擂台的寥寥无几......
“豫卿觉得谁合适?”瑞云帝问。
“我。”
这一干净利落的回答打得瑞云帝眼冒金星,他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个三岁稚童就能掀翻的人戏弄了,但想到心头大患未解,他强忍着怒意:“理由?”
“陛下觉得哪些人愿意在此事和陆宣芳作对?”
“此前戴瑶的人?”
“是恨他的人。”
......
戴瑶的死讯和召贺既入阁的旨意是前后脚到的。
这两个消息像是热水入了冷油,明晃晃地横在朝野上方,但是却没人大加议论。
戴党的人连续不断地朝贺既来,他们把贺既当成戴瑶的继承人。
但很快贺既否认了这一点。
在贺既没有上朝的日子,需要他处理的奏疏经特批如流水般蜿蜒入贺府,前来拜见的人却没有如获得设想中的热情款待,甚至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扑了空。
等到瑞云十四年深秋,那道挺拔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朝廷上,他身后已经有了能与陆宣芳对峙的势力。
这个势力和戴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细看来却迥然不同。
如果说戴瑶是铮铮君子,那这些新聚集在一起的从不以君子自居,他们只是深信自己的手能做出一番事业。如果从前坚守的底线成了成事路上的绊脚石,他们必定重新审视底线的正确性和必要性,并在恰当、应当的适合放弃它。如此看来,贺既被抨击为陆宣芳二代并非毫无根据。
但他们和陆宣芳毕竟是不一样的,也必须是不一样的。
对于皇帝来说第二个陆宣芳不值钱,能干活、又和陆宣芳打擂台的人才有价值。
且功利点讲,这群名声有瑕的人,在过去两年好像也没捞到多少油水,每日汲汲营营还不如陆党。
风骊说到这里,话语间已经自觉或不自觉有了讥讽之意,他拉住缰绳,停在城门口:“到了。谢大人不妨就当听了个故事。”
谢宴声音平稳无波澜:“若是故事,我也好奇风指挥从哪里搜集来的素材。”
“掌天下秘密是三垣司的职责所在。”
谢宴:“但你像是钻到所有人心里,他们在想什么都知道。”
“三垣司除了会观察,也懂得做交易。”
“方才那些是和谁交易来的?”
“和掌握了秘密的人。”
“贺既?你和他交易了什么?”
风骊:“提醒一下,大人对他的好像关心太多了。”
谢宴:“我也提醒一下,风指挥好像对另一个人讲述太少了。”
风骊转头看向谢宴,眼中头一次有毫不掩饰的冰冷。
谢宴突然问起似乎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风指挥那日去飞来寺干什么?”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习惯于弄清不合逻辑的地方,风指挥要是不想说我也没有办法。”
风骊拉近二人距离:“有些事情不追究比较好,比如谢大人为什么会在十四岁那年发奋读书。”
谢宴偏头:“确实,有些事追究起来都不好看,比如为什么在风指挥的故事里皇帝更像是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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