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你回去吧。”谢宴说。
阮老爷口中的绝世高人在南粤,回家收拾好东西他马不停蹄出发。
这次跟来的不是阿福,而是被童试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阮浪。
“不要,还没转够呢,回去爹娘又要抓我读书,”阮浪举着镜子数脸上新冒的痘,越数越多,火气冒上来,“整整一个月了,你怎么连蒋老头的书房门都没进去?”
“来的时候伯伯就说得很清楚了,不容易的。”
谢宴随口应答,蹲在两个小药罐前,先后揭开查看,思索一通“先武后文”,应该差不多了。
用小碗将凉茶盛出,晾到不烫嘴。
阮浪端起黑乎乎的一碗,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凑近,但光闻气味很想呕。他面露菜色:“这个真的有用吗?”
谢宴语气坚定:“隔壁小孩和你症状很像,他就是喝这个方子。”
脸上红肿确实难受,何况也不能输给小孩啊。
阮浪眼一闭,心一横,直接一步到胃,喝完放下碗,却见谢宴正一脸轻松地小抿。
阮浪狐疑:“好像你也不喜欢吃苦的吧?”
这点以前就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一个穷得都快没裤子的人,哪来的条件挑食不吃苦瓜。
谢宴露出和煦笑容,抱着碗默默后退。
阮浪跑到谢宴的药罐子前一通嗅,毫无苦味,竟然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甜?!
“为什么你能喝这样的?”阮浪一手指谢宴的罐子,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自己的,“而我......”
谢宴饮尽,把碗放在门口小凳上,悠然道:“症状不一样。我只是有些上火,所以搞点桑叶、白菊和甘草煮煮就行了。”
另外加了两勺白糖都是小事,就按下不表了。
“但是你情况严重,肝火旺盛、口舌生疮、痈疽疔疖、食欲不振一个不落。”
阮浪觉得自己好像被忽悠了,却找不到问题所在,愤而拍桌:“我有吗?”
“有,更重要的是烦躁易怒。”
谢宴腹诽,这点和隔壁那个小炮仗真的一模一样,他娘能揍他,自己却又不好直接上手,所以凉茶里连翘多放了些,这个也按下不表。
话语间,谢宴已经出了门:“到点该去拜师了,回见。”
阮浪好气,但谢宴的话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难道真是因为自己不适应岭南的气候,病了?其实事情没到值得生气的程度?
想到脸上恼人的红肿和隔壁小孩欠揍的模样,他深吸两口气,准备再老老实实灌碗凉茶。
突然窗外扔进一香囊。
“防蚊虫。”谢宴的声音飘过。
就是这个混蛋的问题!
偏要租个水塘边,还篡改古人诗句,扯什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莲”。
岭南毒虫已经成害,水边更是重灾区。屋子里天天薰着艾草,两个人走出去都怕被道士当成艾草精收了。
......
刚收到阮老爷喊他回家的信时,谢宴脑子里过了一遍宋濂、范仲淹的事迹,总之是“天大寒砚冰坚”“划粥割齑”之类的。
也试图演绎迎着风雪读书并干啃窝窝头,以打动好心老人家。
但是不行。
南粤不下雪是其次,蒋著第一天就明说不想教他才是重点。
就像现在这样。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四书五经、程朱注释这些都用得很熟,再多练两年,应付科举不是问题,没必要再来找我了。”
蒋著上了年纪,慈眉善目,拒绝起连续一个月过来点卯的年轻人却很干脆。
谢宴躬身行礼,回道:“先生,这些第一天您就说过了,学生一直记得。”
“既然都记得,怎么还要来?”
“因为学生并不只是想应付科举。”
蒋著说:“若是想当圣贤那更教不了。”
谢宴摇头:“学生很俗,不想当圣贤,只想当个能干事的人。”
“科举对我们来说,已经是最公平的通天之路。但为了考试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些,也许朱子他老人家活到现在也不认同。金榜题名不容易,往下的路更加曲折。”
蒋著说:“从古到今能干成事的有几人,实现后能得善终的又有几人?”
谢宴说:“坦白说我没有把握能做到,但总要有人去做的,就算是一根木柴,扔进灶里也能让火烧得旺一些、久一点。”
蒋著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的眼睛那么明亮,仿佛那团描述中的火焰就在其中。
他想知道这团火起于何处,于是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宴语气和缓:“我喜欢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那首,繁华又安宁,哪怕独立桥头吹吹风也足够舒服。
“天下太平、海清河晏这是人人应该有的,一点不过分、一点不贪心,我想要创造和留住它。”
“哪怕只是作为一根木柴?”
“哪怕是一根木柴。”
滴漏尽责记录时间,已近午时。
阳光穿过树影,照进门窗,在谢宴脸上映出明亮的一横,光点在他眉宇间跳动,轻尘泛起又缓缓落下。
蒋著安静低头坐着,身体微微前倾,两手交叠握住拐杖立在身前,像一个普通打盹的老人。
过了好一阵,如梦初醒,蒋著说:“我已经好些年没有收过学生了。”
“我知道。”谢宴应声。
蒋著掀起眼皮:“难得认真教过的,现在都过得不算好。”
谢宴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
蒋著哼一声,挪开拐杖,身子侧向一边。”
谢宴端茶献上,说道:“过去的一个月老师在选学生,学生也在看老师。我不知道您过去经历过多少风浪,但已经认识您这个人了。”
蒋著接过茶,掀盖撇开茶叶,正要喝。
谢宴说:“先生,这可是学生的拜师茶。”
蒋著动作停滞片刻后接上,不动声色地抿一口。
盖碗放回桌,谢宴又殷勤续上。
蒋著:“现在满意了?”
谢宴腼腆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个鼓囊囊的香囊,和先前给阮浪的是同款,但针脚要精细些。
“这是学生自己自己做的,放的是艾叶薄荷能驱虫害,做工粗糙好在料足,您挂着玩儿。”
“礼这就来了,小子知道今天我会喝这拜师茶?”
谢宴勾起自己后腰上挂的香囊:“老师误会,我住处蚊虫多,被叮咬得睡不着,做个香囊挂着多少有点用处。总惦记着您老,就多做了一个,不管今天什么情况,都是要送的。”
蒋著仔细看过,把香囊挂到手杖龙头上。
“但是估摸着您也差不多该收我了,束脩六礼都备好了。”谢宴说。
“哦?说说。”
“第一天拜访时,我递了两篇文章,一篇深追程朱大义,另一篇则不管不顾写自己所思所想。
“老师只评价了前者,对后者不置一词。其后数日学生日日叨扰,老师不见我,但烦请管家送进去的文章也没有扔回来。”
蒋著满意点头,摇着拐杖往书房走。
横立于书架前,蒋著问:“读过什么史书?”
“学生读书晚,春秋连带着左传、公羊、谷梁三传仔细读过,其他如史记、资治通鉴只挑拣着看了。”
“那读过哪些兵书?”
“翻过‘武经七书’,其他学生不曾读过。”
“喜欢兵法?”
谢宴见蒋著眼中闪过亮光,学生想法先不论,老师是喜欢没跑了。
不觉得能瞒过老师,也没必要,他诚实开口:“学生一点也不喜欢打仗,只是觉得看下来很有意思。字字句句写战争,其实背后都在写和平......”
“‘以战止战’,”蒋著颔首,又问,“你觉得想成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谢宴斟酌道:“是人,正如战场气象恢弘,成败却可能在幽微处、在人心。”
蒋著说:“对了。制定法度、行使权力都是人的事情。读史、读兵法,即是在读人心。
“往上几千年,人能立的功、会犯的错基本都有过了。有些远路弯路绕不开,圣贤亦是如此。人性也,天道也。
“愿意当根木柴是好的,要是一心想做截流的巨木就危险了。”
“学生谨记。”
“照常准备科举吧,不懂的就来问,年纪大了常犯困,也别搞‘程门立雪’那套,喊醒就行。”
“好,学生必‘俯身倾耳以请’。”谢宴说。
“去,巧言令色。”
眼见蒋著拐杖挥过来,谢宴慢动作侧身躲过,又若无其事凑上去。
“列个单子你挨个读,每日辰时一刻说前日读书情况,每三日交一篇策论。”
谢宴一一点头答应。
蒋著看着这个新收的学生。穿简单灰蓝色道袍却毫不暗淡,眉目清俊,气质舒朗,神情恭顺不失礼节,仪态舒展自然,手也......
手也还行,就是写出来的字东倒西歪、张牙舞爪,简直胡作非为!看得老人家头疼!
“吏部用人讲究‘四才’,身、言、书、判,你那手烂字不知怎么混过了乡试,但春闱时必定把誊抄官折磨得够呛,这次落榜它怕是出了大力气。”
蒋著说完,从书橱旁青花卷缸里抽出一卷轴,展开是一幅小楷千字文,字迹端严工整、遒劲清丽。
“怎么样?”
“好字,有气度也有风骨。”谢宴其实看不懂,只觉得好看,多了也说不出。
但当他目光流转至落款处,来了兴趣:“贺既的字。”
“是,一说起他你们都来劲儿,”蒋著总算看出他毫无艺术细胞,好笑摇头,“这幅千字文写于瑞云七年,那年他高中状元,皇帝很喜欢他的字,世人也多加追捧,一时纸贵,现在科举时兴这个。”
说着,蒋著枯瘦的手掌从卷轴上拂过:“......你拿去看,好好学。”
谢宴注意到老人方才情绪有一瞬间低落,问道:“老师,这幅字可是还有什么说法?”
“没旁的,字是故人遣人送来的,看到不由思及往事。”
蒋著说完眼神放空,似是沉浸在很深很久远的记忆中。
谢宴没有出声惊扰,安静立于桌案边,揣摩卷轴上字迹结构走势。
看到“陈根委翳,落叶飘摇”那句时,蒋著开口了。
“我离京十三年,寄身草野,闭目掩耳不问朝政,朝中局势现只能说个脉络。”
......
先帝去世后,第三子继位,年号瑞云,现今正是瑞云十三年。
“朝中目前势大的有陆、戴两党,陆党依附的是首辅陆宣芳,戴党则以次辅戴瑶为首......”
陆宣芳和戴瑶均是先帝时期的老臣,又都有从龙之功,加之瑞云帝近些年上朝次数减少,两党愈发炙手可热。
明面上看是两党对立的局面,起争执时也多是那位年纪大的首辅主动当和事佬。
实际上朝中重要职位陆党占了大半,已经有压制戴党独大之势。
戴瑶以正直敢言著称,从属的大多是清流。
“但这位陆阁老的名声似乎却不太好。”谢宴顺着老师的话说。
“陆党比较复杂。”
“戴党写得最多的折子就是弹劾他们贪污受贿、贪赃枉法,但陆党却屹立不倒。一方面,德行有缺的未必干不了活。另一方面,陆党的根并非扎在下面。”
蒋著手指向上。
“而是扎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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