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皆是两党人吗?”谢宴问。
“这倒不是,党争能更方便进入权力斗争中心,但终究是一趟浑水,总有人不想掺和,譬如那些就想安安稳稳当官的、和陆戴都有过节的、极精明世故或者背后其他倚靠的。”
蒋著轻叩桌上卷轴。
“譬如贺既。”
谢宴:“记得他那年的主考官就是戴瑶,坊间也说他们关系不错,我以为算是门生。”
座主和门生是科举制度的产物。虽说金榜题名首先要感念天恩,但现实是科举太难了,满腹经纶的人也可能屡试不中,运气很重要。所以能实际触摸甚至改变学生“气运”的考官更容易成为高中者直接感激的对象,即形成座主和门生的关系,互庇于官场。
“非也。”
蒋著端起茶碗,茶水已与茶叶齐平。谢宴给他续至七分,又给自己满上。
“贺既出生官宦世家,其曾祖父曾入内阁,往上两代均曾在朝中任职,更有说头的是他母家——卫国公府。老卫国公曾随高祖马上定天下,其子袭爵后又为重臣,确实应了封号里的‘卫’字,到贺既外祖却有了变化。
“其外祖少有诗名,儒释道皆有所成,然一心向山水不好仕途。几十年过去,位子传到贺既亲舅舅,也就是现在的卫国公手上时,国公府已经远离朝政了。”
谢宴吹散茶水里升起的热气:“‘飞鸟尽,良弓藏’,贺既那位外祖能转型成功也确实有本事。”
“转型?”
谢宴解释:“可以理解成变通的意思,是学生家乡话。”
蒋著点头,继续说:“即使不再立于权力巅峰,朝中也无人敢看轻,因卫国公还有铁券丹书。”
谢宴眉头轻蹙:“可是能否兑现还得看皇帝的意思,皇帝认则是免死金牌,不认便是破铜烂铁。”
“是啊,所幸卫国公府和皇家关系一直不错,现今的卫国公和先帝关系尤其亲近。当初太子之事少有人能在御前说上话,卫国公是其中之一。”
“太子是指当今皇帝的大哥吗?”
“正是,皇帝前面还有两个哥哥,太子是嫡长子很早就被立为储君,若非后来......”
蒋著有些疲惫,强打起精神想回到贺既的事上,“旧事了之后再说罢,刚刚到哪了?”
“您说到贺既母家卫国公府现今远离朝政,但仍不容小觑。”
“是了,”蒋著思考一会儿,“出身不凡是贺既不必依附戴瑶的第一点原因,第二点你应该也知道。”
两人目光一起投向桌上的千字文。
“少负盛名。”谢宴说。
“没错。永贞二十六年,贺既才五岁,但贺家出了个神童的事情已经朝野皆知,先帝便让卫国公带进宫里,”蒋著说着还比划高度,“那么小小的一点,毫无怯意、对答如流。先帝高兴,亲自抱着去了御书房,写下一‘豫’字,想来是见他名字起得满,怕‘伤仲永’,特意提醒。”
“‘豫卿’......原来如此。”谢宴心想。
“后来贺既十三岁考中举人,同年父亲去世,守丧三年,等到瑞云七年一举中第,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谢宴若有所思:“党争一起便难有能独善其身者,现在能支撑他在洪流中不倒下的,怕有一天却成为他的为难处。”
“你倒是为他看得深远。”蒋著冷不丁来句,深沉氛围一扫而空。
“老师,十六岁的状元、二十三岁的吏部侍郎,话本里都不敢随便写的,天下学子、百万读书人哪个不心向往之。”
“那你可得收好这幅练字的宝贝,莫教其他人抢了去。”
谢宴想卷起卷轴,但系带缠了两道还是不紧,余光瞥见蒋著也盯着看,便顾左右而言他:“学生也好奇皇帝是什么人,老师能讲讲吗?”
“瑞云帝算是个可怜的人吧......这个也下次再说。”
......
瑞云十四年三月,秦地大旱消息传入京中,翰林学士许珉上书弹劾陆党,入狱。
四月,次辅戴瑶告老还乡。
五月,许珉死于狱中,戴瑶归乡后亦郁郁而终。
七月,吏部侍郎贺既入阁。
......
庆历十五年秋闱后,岭南举子陆续从家中出发参加,准备参加次年二月的会试。举子们多选择先到汉口,然后改换水路,沿长江顺流而下到杭州,至此再借运河北上直抵京城。
离开时尚无凉意,待到京师必又是梅影疏斜、一城肃杀。
谢宴要走的也是这条路,和他一起出发的还有阮浪。
经过两年高强度填鸭式教育,阮浪依然没能成为秀才,反倒是知识储备稍稍上来,自认为已经读过万卷书,该行万里路了。
两人计划先一起到杭州,然后一个醉倒西湖,待烟花三月再下扬州,另一个则独自入京。
东西收拾好,谢宴站在马车下,风华更甚,气质较从前沉稳。
“老师我走了。”
“去吧。”
才两年光阴,蒋著竟苍老许多,眉间皱纹深刻,犹带病气,倚在手杖上才能站立。
马车往前走几步却又停住。
谢宴翻身跃下,环抱住蒋著,头靠在对方肩上。
“老师,您保重身体,莫要再忧心。”
“好,”蒋著听着动静,眼睛眯起,“也是这两回才知道竟是个爱哭鼻子的。”
谢宴将老师扶到屋檐下避风处,瓮声瓮气地说:“我就是舍不得。”
“老人家能活多久心里都是有数的,我没事。”
“嗯。”谢宴蹲在蒋著脚边,把老人的长袍掖好免得风进去。
“宴之,‘天下大事,唯义与利而已’,勿失本心。”
“学生谨记,”谢宴侧过身,“也许我又中不了,过几个月就回来了。”
蒋著一拐杖抡过去,没好气地说:“要是我蒋著的学生连个会试都通不过,也不消回来了。”
棍子打在身上都没有力道。
老师真的老了。
“知道了,我还想仗着您名声横行霸道呢。”
“快走,快走。”蒋著挥挥手,拄着拐杖往屋子里去,走得很慢也没回头。
谢宴朝那消瘦佝偻的背影跪地告别。
听见马蹄声远去,蒋著摸索着站起,家仆连忙上前搀扶。
“先生,马车已经看不见了。”家仆说。
“好,”蒋著点头,“好。”
屋内陷入沉寂,许久后叹起几不可闻的一声。
“星星呐。”
......
路上闲得无聊,阮浪想玩叶子戏又忘了带,谢宴便做了副简易扑克。
扑克想玩出名堂难,但稀里糊涂总能上手。很快阮姓主仆便沉迷其中,偶尔阮浪侧脸贴着的长条落下,一旁的阿福又会眼疾手快摁回去。
“放肆!本少爷是地主。”阮浪满脸怒意,眼睛紧盯着手上的硬纸片。
谢宴意识到和地主家的傻儿子一起玩“斗地主”简直是地狱笑话,便又一次主动跑到外面赶车,把车夫换进去。
车夫在职责和玩之间摇摆,最后还是抵不住诱惑:“那我再玩两把就出来,您新编的叶子戏玩法实在有意思。”
临了谢宴还是没忍住问车夫:“玩牌的时候没觉得奇怪吗?”
“开始有点,但把地主让给少爷当就舒心了。”车夫说。
“......去吧。”
谢宴赶着车晃晃悠悠向前,思索朝中形势。
秦地旱灾持续近两年,南粤离之甚远但进入的流民仍日渐增多,当地情势恐怕比官方说得还要不妙。
坊间都传戴瑶是因为弹劾陆党贪污赈灾款而受到责罚,其中逻辑不通。大临前几任皇帝都对贪污深恶痛绝,惩戒力度极大,但**问题依然很严重,大小官吏染指赈灾银粮的情况并不少见。而观陆党人一贯作风,用不大不小的恶意揣测应该是没少贪。所以戴瑶等人弹劾一个极有可能存在的重罪,却得到身死的结局,其中有蹊跷。
戴党垮台,那封作为两党冲突彻底爆发导火索的弹劾奏折没能流传出来,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倒推来看,也能窥见端倪——应该还涉及另一股力量。
这股力量有绝对的暴力和权威,能够在短时间内将如日中天的戴党按死,百官却缄默不言。
陆党的人不说话,因为他们是受益者。言官不说话,因为之前多与戴党亲近现自身难保。其他人不说话,因为不敢说不能说。
那股力量只能有一个名字,皇权。
弹劾的奏折里放着两把匕首,打开后一把刺向陆宣芳,一把刺向瑞云帝。上奏的人于是成了“乱臣贼子”,当诛。
......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句没有道理的话。
但却是蒋著评价皇帝时未尽之意。
据说贺既也曾受此事牵连,但重新回到朝堂已经是内阁成员,其中内幕亦无从得知。明面上皇帝很是宠信,以他为首的贺党也迅速形成气候。
戴党以清正著称,一度被认为是其继承者的贺党却是清浊合流。传言有戴党成员被贺党吸收后,依然坚持对贪官污吏发动猛烈攻势,结果发现身边脱下衣服都是“狼”,声势浩大的党争发展成了内斗。
对此许多人扼腕叹息,甚至调转攻讦矛头......
一片落叶随风飘转到马车前,谢宴伸手借住,其上犹带青绿。
远处能听见小贩叫卖和渡口停船声,身后车厢内三人正在激烈叫地主。
天地一片热闹。
“不知道贺既现在怎样。”
谢宴这般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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