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旼跪在三垣司牢狱。
他身上的伤已经草草处理过了,皇帝绝不可能让他轻易死去。
但新的一剑贯穿右腿,将他狠狠钉在地上。
三垣司指挥隐在阴影里,声音毫无温度:“你想杀太子。”
“不。”
“不?”指挥手握上箭柄,缓慢旋动,“隔壁那个可全都招了。”
“我不想杀太子,”景旼垂头,气若游丝,“我想杀的只有皇帝。”
指挥扔了剑,重新坐回去:“说清楚。”
“他杀了我的母亲。”
“昔日贵妃为了让二皇子上位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意图谋害太子。”
“皇帝说过,巫蛊是无稽之谈。”
“但圣上也说过,对于太子,就算是只动心思也不行。”
景旼:“所以她就要喝过愚蠢儿子亲手送的毒酒,然后哭上整整一夜,直至肝肠寸断吗。”
“你一开始就是来报仇的,从十来年前接近太子开始?”
“不,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我一个人在冷宫里活了五年,只知道母亲犯了错。在太子推门进来时,我其实根本不记得他是谁了。”
景旼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向并不在场的另一人诉说。
“......我一直想,太子为什么会去找我。明明那天我出现在除夕宴会上时,所有人看向我的眼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嫌恶。可他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景旼把剑拔出来,双手合握作为支撑,“我在想,手上还有泥没洗干净呢,会不会弄脏他。”
“但是他真的有那么光风霁月吗?”
“今年中秋那人找上我,说他爱母亲,要杀了皇帝报仇。他告诉我当年的真相,还告诉我太子早就知道了一切。十八年前,走进冷宫前,他就知道了。”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唯一的亲人,我的哥哥,我愿意放下过去的肮脏把他捧上皇位。但是我对于他呢?是不是只是皇帝犯下的过错。仁义、道德、良心......这些一起作祟,让他不得已地弥补我。”
“我从来只想杀皇帝。我和他说好,让太子睡着,然后把皇帝引过来......但是。”
指挥冷冷道:“但是,他没有这样的本事和胆子,那些箭口从来都只向着太子,当然也不介意杀了你。他恨圣上,也恨太子,恨你。在他和你联系的时候,也在装成内侍伺机加害太子。一般而言,他是没有机会接近殿下的。但是那日殿下突然想找人画秋海棠的花样,在一群红色的样板里,只有他画的是白色的。”
“殿下想给二皇子惊喜,在那殿内按照二皇子的描述还原出了一个玲珑满目的梦幻世界,也由此那人借着找工匠的由头、又兼着二皇子给的便利,将刺客藏在了殿中......”
空中蓦然响起钟鸣!
一声,两声,三声。
“哥哥......”
指挥从景旼手中抽出剑,后者瘫倒在地。
“太子薨了,”指挥将剑置于肘间,擦净血迹,“二皇子收拾收拾也走吧。”
景旼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死了。
“太子宅心仁厚,向陛下求了一道圣旨,免了二皇子和东宫属官的死罪。二皇子只需去火里淌一遍,生死由天。其他人也不过革职而已,”指挥把擦得锃亮的刀在自己颈间比划,“我等就得自刎谢罪了。”
“你想不想......"
“什么?”指挥凑近去听。
景旼将断未断的声音和牢中腥臭混在一起。
“......想不想活。”
......
碗中水已冷尽。
谢宴:“有些此前听说过,但不是这个角度。”
通若:“你自是听蒋著说的。他原是太子的老师,后来三皇子景易成为储君,便又去教他了。”
谢宴无言应下,又问:“东宫属官后来如何了?听说陆宣芳就曾是他们之一。”
“先帝当初把他们革职后是说过永不录用的,大多就回乡了吧。当然也有陆宣芳这种不甘寂寞的,没名没份也要赖在三皇子府里,试图借新帝翻身。”
通若:“蒋著有和你说过他为什么走吗?”
“老师不想掺和党争。”
通若:“这么说也不算错吧。但有些事情在他的身份位置上可能永远弄不清楚,也和你说不清楚。”
“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原本没有一点当皇帝的想法,纯粹是被先帝和东宫旧臣赶鸭子上架的。此前除了太子,其他皇子都未被当作储君培养。而原先会被选去辅佐先太子的,哪个是等闲之人?他们面对旧主是温顺忠心,但对着三皇子却露出了獠牙和利爪。在登基前,瑞云帝活在先帝和臣子的阴影下;登基后,自恃有从龙之功的人气焰更甚。”
“当时三皇子愿意信任的只有三人,你老师、陆宣芳,还有戴瑶。蒋著自是不必说了,没有和剑走偏锋的东宫旧人混在一起,又滥好人一个,觉得三皇子不容易,关照就多些。“
“陆宣芳其实在东宫旧臣里说话分量不大,或许也因此他对于三皇子更多了份真正择主的心情。而其他人,则把三皇子当作东山再起的赌注,对待三皇子其实带了一些或有或无的轻慢的,尤其以戴瑶的老师为甚。”
“大火烧起来时,戴瑶当时还很年轻,刚去翰林院熬资历,没来得及亲身搭上太子的船,但他的老师却是东宫属官里执牛耳者,也是那晚后跌落得最惨的。我其实都怀疑过他疯了,不然怎么会敢在瑞云帝刚登基时那样指手画脚,甚至于公然驳斥皇帝的做法。”
说到这,通若原本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怪的笑意,自问自答道:“知道后来是谁把这位自认第一功臣的老臣推下台的吗?是他最宝贝的学生。”
“戴瑶原本是跟着他老师去辅佐储君,后来渐渐却与老师生出了罅隙。他信奉‘君君臣臣’,认为身为臣子,最多帮助皇帝免于外界的蒙蔽和压迫,而不能总想‘代天巡狩’。”
“但瑞云帝在摆脱最后一片阴影后,就在陆宣芳等人辅助下给自己拓出了一片乐园,并且一头扎了进去、越陷越深、一去不返。瑞云帝本就是喜欢游乐的性子,且‘由奢入俭难’,一朝挣脱束缚体验了人间最好的享受,再要期盼他回来当个勤勤恳恳的皇帝就难入上青天了。”
窗外风雪停了。
“这七零八落说下来,施主觉得瑞云帝在这三人里又最信任谁呢?”
“戴瑶。”
通若笑了。
“至此,这盘棋我说尽了。”
“还有件事,想请教大师,好像大临历代皇帝少有长寿的,此为何故?”
“若是你再细心些,便会发现三垣司指挥也是一样的。但这个我没有力气再讲,也有心把它留给另一个人说。风雪既停,施主便回去吧。”
“受教了,”谢宴躬身行礼,“可有需要转托他人的话。”
“没有了,剩下的路你们便自己走吧。”
谢宴最后给通若碗中换了热水。
走到山寺门口时,身后传出钟声。
天地皆白,钟声于其中悠扬回响。
这是谢宴在京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曾为他指引方向,又只手掀开过往波诡云谲。他至今不知道他俗世名字,却已经行了告别礼,再不会相见。这也是谢宴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和死亡交手。
他踩着雪回家,路上甚至差点滑倒,才炫耀过不久的鞋靴沁入冰雪。
但他来不及更换。
家门口正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和上回去贺既那送礼时乘的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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