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来了,住持在禅房等您。”
谢宴与飞来寺门口扫雪的僧人告别,到禅房门口时,院中梧桐空枝上正好掉下一捧雪。
积雪坠地的声音很轻,不至于没有惊扰山寺清净。
谢宴轻叩门扉。
屋内传来询问。
“是谁?”
“是我。”
几声木屐踏地声响后,门打开了。
门后站着的是个年轻僧人,上次见面时他打趣谢宴输了钱还要蹭斋饭,现在却眉目低敛,神情平静稳妥。他扶门侧身,等谢宴进去便合上门出去了。
北风被拦在门外,在院中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
雪后,整座山整座京城都是安静而冰冷的,飞来寺不例外,禅房内也不例外。禅房内唯一的热源是床榻边温着水壶的小火炉。
通若靠在床沿,一只手放在火炉边取暖,见着谢宴来了,从壶后拨出两个粗陶碗。
谢宴提起壶,开水冲到碗里,在幽微的火光中冒出热气。他把盛了水的碗放到一边,往炉里新添了木炭,又从墙角舀水续满水壶。
等到他真正坐下来,碗中水也到了能入口的温度,便把其中一碗给了通若。
“许久未见了。”通若双手握住碗身驱散寒意,声音像是经年久闭的窗户在无人的夜里被冷风吹开,料峭而清醒。
谢宴昨日收到飞来寺的信,信里通若说他大限将至,想邀谢宴山中一叙。
“上次和大师见面山花还没落尽,转眼就下雪了。”
“此前你说不适应京城的寒冷,现在可好些了。”
“好多了,虽然也可能是个人努力的成果。”谢宴说着掀起长袍,给通若看他额外加了层绒毛的短靴。
通若眉眼弯弯,边看边点头:“确实是你的作风。”
谢宴笑笑把袍子放了,然后右手把将要落地的被褥一角拢进榻内,左手拨动炭火。烧红的木炭被棍子敲开,发出清脆松散的截断声。
通若:“施主独自离家,可曾挂念亲人?”
“亲人俱乐观坚韧,即便我不在身边,也能过好生活。”
“那可还有放心不下的人?”
“有,老师年事已高,家中仅有一老仆为伴。”
“是三年前你收到信要去寻访的那位吗?”
谢宴停下手中动作:“我不记得曾和大师说过拜师一事。”
通若喝了一小口水,皱眉吞下后,把碗放回炉边时水晃出打湿了衣袖,于是手探到炉边,蒸腾的水汽徐徐上升在两人中间形成朦胧的白雾。
“施主第一次来飞来寺是瑞云十二年深冬吧“
“对,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我初到京城万事不明,便随着同船的学生一起来借宿。”
“借住寺庙的人很多,勤奋有天赋的也很多,但像你那般毫无顾忌躲到大殿菩萨像下温书的可就难找出第二个了。”
谢宴摇头:“夜间烛火少,位置好的几盏都被勤奋有天赋的围住了,不得已而为之。”
“当时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除此外还说了另一句话。‘烛火照明,屋檐遮风雨,天经地义,并无区别。’”
谢宴随通若的话语回到那天夜里,思索道:“记得那晚您身边还有一人。”
“是,他夜扣山门,想为自己祈福。”
“如此急迫。”
“不急不行啊,他手上拿了十分要紧的东西,要往南去寻一隐士。”
谢宴在窗外风雪声中抬眼,望向通若略有混浊的双眼。
通若:“施主的路走得还稳妥吗?”
谢宴:“踏入其中才知道,脚下踩着的并非是单行道,而是纵横交错的残局。“
“雪又大了,山路难行。施主不妨续上热水,听我再讲一次棋。”
......
二十一年前,永贞二十六年。
太子刚过而立之年,为人宽厚仁爱,朝野中皆有美名且地位极其稳固。
他是永贞帝长子,又是皇后所出,生来就是储君,数遍史书也少有这般正统的。此外也没有其他兄弟参与夺嫡的风险,其下两个成年的弟弟,一个和他感情甚笃形影不离,一个喜好玩乐对政事全无兴趣。而即便是真有人对他继位产生威胁,可能不等太子觉察到,永贞帝已经干净利落出手解决了。
永贞帝视早逝的发妻为挚爱,对她唯一的孩子心有愧疚,舍不得当严父,恨不得亲身扮演慈母。皇城偌大,或许在永贞帝心里,只有太子是家人。往年除夕,宴席散去后父子两人会撇下众人一起守岁。虽然从太子十二岁时起,这一习惯被打破了,但永贞帝还是坚持每年亲自提出诉求。
“昭儿,等下陪朕小酌两杯?”
太子从席间抬头,笑容灿烂:“儿臣答应过要带弟弟妹妹们去靶场放烟花,父皇不若一起。“
永贞帝兴致缺缺。“真不去?”
太子掀开宽大衣袖,露出怀里粉装玉琢的小孩。小孩手上抓着刚咬了一小口的糖糕,像是睡着有一会儿了,陡然见光还偏过脸去往太子袖口里钻。
“这小团子听说能看烟花,困得睁不开眼了也不肯去睡。”
卫国公孟为擦着汗站起:“臣这就带他回去。”
永贞帝却没有说话。
永贞帝看太子是怎么看怎么好的,唯一忧心的是东宫现在还没给他生个小孙子。贺家小孩往日人小鬼大聪明得很,现在迷迷糊糊地黏着太子撒娇,一团稚气下又多了些可怜可爱。永贞帝蓦然觉得太子之后要是有了小孩,差不多就是这般场景了。
“罢了罢了,你们去吧,”永贞帝说完,大手一指孟为,“就换舅舅来陪朕喝酒吧。”
永贞帝离席自然声势浩大,太子身后一众子女恭敬拜送。他略略扫过,并未在谁身上过多停留,只是在经过二皇子时,瞥了一眼:“顾好太子。”
不用他说,二皇子也事事以太子为先。从十一岁那年除夕,太子推开冷宫的门把他从冷宫里带出来,他就决定要誓死追随他了。
即便哥哥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的美玉无瑕......但没关系,今晚后他可以彻底放下心中所有芥蒂。
“景旼大人想什么呢?”
二皇子闻声回头,对上太子笑盈盈的眼睛。
“睡着了?”二皇子伸手要接正搂着太子脖子睡觉的小孩。
太子却晃着避开,手轻轻拍着小不点后背,对他轻声说:“看烟花看累了,等下让景易带他去找卫国公,我带你去个地方。”
正玩得开心的三皇子被喊过来,老大不乐意:“你们又躲着一起玩,还把小孩扔给我。”
太子将身上鼓囊囊的锦囊卸了,亲自挂到他腰间:“除了这个,明日再来东宫府库里挑两件,上次父皇赏的游春图可还给你留着呢。”
三皇子眼睛亮起,抱着小孩一边后退,一边连连小声说:“不能反悔啊!”
看着一大一小离去的身影,太子偏头冲二皇子眨眼:“走吧。”
两人往靶场外走,东宫属官迎上来。
太子摆手:“本宫就在这附近走走,你们歇着吧。”
众人面色迟疑。
“好吧,”太子随手点了几个属官,“等会儿劳烦各位大人带侍卫们在屋外稍等。”
说完太子抬头看了看月亮,念叨着“来不及了”,抓起二皇子就在宫道内飞奔起来,路上的宫人们纷纷面墙回避。
一直到距离靶场百来米外的一处小宫殿,太子才松了二皇子的手。他把二皇子往殿门口一推,自己抱臂站在一边。
“殿下......”
“去吧,推开看看。”
二皇子手按上门栓,心里极度不安。地点没错、时间没错,但按计划应该是他把太子带来,为什么现在却反过来了?这一变化让他后背浸满汗水,手掌从门上滑落。
他疾速退回,拽着太子往外走。
但一只暗箭比两人速度更快,“咻”的一声从窗棂内刺出,狠狠扎入二皇子后背,带着太子向前一踉跄。
“走!“瞬息间二皇子手脚开始乏力,立刻将太子护在身前。
不出意料,身后又传来数道破风声!
此时二人离门不过数步,外面也反应过来起了喧嚣,只要能把人牢牢圈住,不让他被箭射中就好了。从知道那个噩梦般的消息以来,二皇子常在昏昏沉沉的状态里起伏,此刻他认为自己比过去数月任何时候都清醒。
然而,他怀里倏忽一空,想象中锥心般的疼痛并未到来。
不。
他在一众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回头,跪着爬向倒在地上的人。
太子身体不受控制地颤动,鲜血从胸前数处箭孔流出,已经在身下汇成一小片血泊。
二皇子伸手沉默地擦着太子脸上脏污,却越擦越脏、越糊越乱。于是他又换用身上布料,但衣领上是血、袖口上是血,前襟、后背、系带......竟没一处干净的。
是这双手本身就太脏了,是他这个人太脏了,是他害了他。
二皇子伸手向后背探去,握住箭柄将要拔出时,一只无力的手垂在他腿上。
他立刻俯身去听。
“......活下去......”太子说话时更多的血从他口中涌出。
这一幕映入二皇子眼中,那刺目的血迹几乎染上妖异的颜色。他头晕目眩,怀疑是自己太龌龊卑鄙,竟然兀自臆造出了这能让他有理由苟活的幻想。
但在箭头离体,疼痛让他从拜托麻木的一瞬,他又听见太子微弱的声音。
“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要和他说对不起?就是因为他,永远干干净净的太子才会痛苦不堪、毫无尊严、像烂泥一般在地上挣扎啊!
他想再抓住他的手,就想多年前那个除夕夜。
但是永远不可能了。
二皇子却被踢倒在地。三垣司指挥居高临下看向他,冰锋般锐利的眼神像是已经洞穿他内心所有的罪恶。
宫殿大开,内侍装扮的人或被押出,或死在殿内、门槛上。
有人喊了二皇子一句,他没有理会。
太子已经被三垣司的人转移走了,此刻他眼里只有殿中的秋千。
红色的秋千,比一般门框矮点,位置不宽也不窄,刚好可以坐下数年前的他和母妃......
“那坐两个成年男子会不会窄了点?”
“太子殿下,我只是在描述儿时、记忆里的、秋千罢了。”
“好吧好吧,景旼大人继续。还有什么更细节点的吗?”
“......母妃喜欢秋海棠,会在栏杆两侧用白色颜料勾勒出花的样子。”
......
殿中秋千在昏黄烛火下轻轻摇晃,栏杆上秋海棠是血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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