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混乱,各方势力鱼龙混杂,自然所有人都想趁机来分一杯羹,顺便把脏水泼给最显眼的那个。”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陆凝转身,姜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望着城外的景象,眼神深邃。
“云靖朝廷……对这里就真的一点都不管吗?”陆凝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愤懑。
“呵,管?”姜明嗤笑一声,那总是运筹帷幄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尖锐的嘲讽和深刻的疲惫,“现任皇帝昏庸懦弱,沉迷炼丹长生之术。朝局早已一分为二,皇室形同虚设,实权尽被宦官把持的‘临江厂’攫取。厂公势力熏天,连东宫太子都自身难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指向脚下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池,言辞激烈起来:“上行下效!如今不论中央还是地方官员,都只顾着一股脑地钻营如何讨好临江厂的阉党,如何搜刮民脂民膏去孝敬上官,哪里还有半个肯认真办事、心系黎民的人?更别说这等远在天边的边陲苦寒之地了!只要他们有心隐瞒,层层欺瞒之下,上面那位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里究竟是何等惨状!”
他的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痛楚与不甘,声音低沉下去:“都说云靖无人……可那些真正胸怀韬略、才华惊世之人,又怎会入得了那些只知争权夺利、鼠目寸光之辈的眼!”
陆凝静静地听着,忽然间明白了许多。她明白了为何姜明这样的人,却从不主动提及自己云靖人的身份,甚至对此讳莫如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目睹家国沦丧至此,心中该是何等的悲凉与绝望,恐怕是早已对那个朝廷寒透了心。
“所以蛮族,是你的安身立命之所吗?”陆凝轻声问道,带着一丝探究。
因为来自强调民族融合的现代社会,在陆凝的观念中,无论是中原汉族还是周边少数民族,在中华大地上本都是一家人。她之前并未深切体会到,在这个时代,“异族入侵”、“国仇家恨”这些字眼背后,是怎样沉重和复杂的情感纠葛。
她很好奇,是怎样深重的失望,才会让姜明这样一个人选择背弃自己的国家。
姜明缓缓摇头,目光再次投向远处正在亲自监督分发粮食的莫苏勒,眼神变得复杂而深沉:“不是蛮族。是狼部,是……王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都不一样。他有自己的秘密和野心,手段也堪称酷烈……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是真正期盼着这片土地能获得和平与秩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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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城的情况在狼部的介入和陆凝不惜代价的救治下,终于初步得到了控制。但狼部的人并不能在此停留太久,于是,在留下必要的物资后,陆凝跟着莫苏勒踏上了归程。花潋则被留下,负责后续的康复治疗和防疫工作。
回程的路上,陆凝坐在马背上,借着夕阳最后的光亮,清点并记录着需要后续运送过来的药材清单。她写完最后一笔,抬起头,正好对上莫苏勒凝视着她的异常沉重的目光。
“你不必太过担心,”她以为他仍在忧虑疫情,便出声安慰道,“这病只是初期症状看起来凶猛,只要用药对症,医治起来并不算太难。后续只要让花潋按时给他们分发药物,注意清洁隔离,过不了多久便能控制住,慢慢好起来的。”
听了姜明那番肺腑之言后,她如今对莫苏勒的看法又有了新的变化。从前只知他暴戾冷酷,经历过生死考验后,看到了他杀伐果决的一面,在他抓着渺茫希望不惜代价救自己时,仿佛又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柔软。而如今,他紧锁的眉头之下,似乎更多了一种对这片土地上苦难众生的怜悯与责任。
陆凝从前习惯于用一种略带疏离的旁观者态度看待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但眼前这个人,这个立体、复杂、充满矛盾却又如此真实鲜活的人,就这样强势地闯入了她的世界,站在了她的面前。她感到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突然生出了万千根系,一种炽热而陌生的情感正在不受控制地缠绕。
“你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好,”莫苏勒没有接她关于疫情的话,反而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将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微妙的触感,“凡事别太操劳。花潋在你身边学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独当一面了。”
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后续需要的所有药材,列个单子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尽快给你弄来。”
她那个总是看起来瘪瘪的小布袋似乎总是能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材来,他不明白是什么原理,但总觉得这些是有代价的,所以每次看到那张笑着说都是小事的脸时,心里都在害怕,害怕这个代价足以致命。
陆凝抬起头,对上他专注而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担忧,有关切,还有一种她此前未曾明确察觉的深沉的东西。不知为何,她突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莫苏勒挑眉,冷硬的嘴角似乎也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弧度,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怎么?终于发现我的好,被我迷住了?”
“你怎么这么不知羞啊?”陆凝笑着摇头,耳根却悄悄染上绯红,“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骚啊。”
“骚?”莫苏勒非但不恼,反而得寸进尺地俯身,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颈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那也只‘骚’给你一个人看啊,我的陆大夫。”
陆凝只觉得被他气息拂过的皮肤一阵发烫,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慌忙推开他一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没什么威慑力。
“走啦,回去了!”她故意板起脸,转移话题,“我的宝贝药草们还等着我回去照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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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傍晚,部落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医帐中难得清闲,陆凝正在灯下耐心地教花潋辨认几种容易混淆的药材特性,并讲解它们在不同药方中的君臣佐使之分。
少年学得很认真,但偶尔会有些走神。他突然放下手中的药材,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师父,诸位将军们,好像都在王帐中商议一整日了,究竟是在商量什么要紧事啊?”
陆凝闻言,放下药杵,故意逗他:“怎么啦,我们小花儿这是想阿纳将军了?”
“我!我才没有!”花潋的脸瞬间爆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辩解,“是、是她平日总会没事就跑来烦我!今天突然这么安静,我、我就是有点不习惯罢了!”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嘈杂声,其中夹杂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声、急促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号令声。
“外面怎么了?”陆凝立刻警觉起来,放下了手中的药材。
花潋也收敛了羞涩,快步跑到帐门口,一把掀开帘子向外望去。只见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火把通明,许多士兵正在快速集结,队伍整齐,盔甲鲜明。
“好像是军队正在集结……那是小白?小白在祭祀台上!”他惊讶地指向远处高高的祭坛。
只见姜白正站在祭坛中央,似乎正在主持某种仪式,祭坛周围已经点燃了一圈熊熊燃烧的火焰,那面象征着狼部的巨大狼旗在火光中猎猎作响!
大晚上的,为什么会突然行军集结?还点燃了祭祀台?这绝非寻常!
陆凝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强烈的不安预感油然而生,她丢下手中的药碾,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师父!师父你去做什么?!药还没配好啊!”见她如此突然,花潋在她身后焦急地大喊,完全摸不清状况。
陆凝一路奔跑,心脏狂跳。路过祭祀台时,看到阿纳芹娅全副武装,正站在集结的队伍最前方,神色肃杀地高声喊着什么,像是在做战前动员,气氛凝重而紧张。
她一口气跑到王帐前,帐帘正好被掀开,莫苏勒大步走了出来。他已换上一身锃亮的戎装,腰佩弯刀,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剑,英武非凡,却也带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
“莫苏勒!”陆凝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急切地问,“你们这是?”
莫苏勒看到她,脚步顿了一下,眼神复杂,但语气依旧简洁冷静:“南域突犯,可汗传令,各部率兵前往守界。”
“南域?”陆凝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时候出发?”
“今夜祭旗,天亮前开拔。”莫苏勒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一股没来由的心慌和恐惧瞬间充斥了陆凝的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想说些什么,叮嘱他小心,让他保重……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反复张了张口,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衣角,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良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干涩的话:“我……我这就去给你们多准备些伤药……”
“阿凝,”莫苏勒却打断了她,声音是罕见的低沉与柔和,“我们离开之后,部落的一切就暂时交由你来掌管了。”
“我……我吗?!”陆凝震惊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只是个大夫!我怎么可能管理得好这么大一个部落?!我、我什么都不懂啊!军政、后勤、防卫……我完全不会啊!”
“你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有冷静的判断力,更有一种能让众人信服的力量。”莫苏勒的目光沉静而坚定,仿佛早已深思熟虑,“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做更周密的安排。交给你,我放心。”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沉重。
祭坛上的火焰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庞上,明明灭灭。陆凝望着眼前这个即将奔赴险境的男人,望着他深邃眼眸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所有的不安、慌乱瞬间都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所淹没。
她突然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将脸颊埋在他冰冷坚硬的胸甲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莫苏勒,一定要……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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