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夜风习习。
沈君白走在前面，面上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高人模样，可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
此刻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这老四算四傻中有脑子的，他不会发现了什么吧？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刚才他到底听到了多少？自己那番漏洞百出即兴演出他又信了几成？
如果这夯货回去一嚷嚷，把今晚的事儿给抖出来，说他沈君白不仅能掐会算，还能手撕妖怪……
不行，必须赶紧把他的嘴堵住，得想出一套完美的说辞，把这事给圆回来。
沈君白早已拟好了上中下三策，正准备挑一套最丝滑的方案给老四洗脑，就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只见身高八尺，壮如铁塔的老四，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耷拉着脑袋，像个霜打的茄子。
沈君白心中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是什么戏码？
还没等他开口，老四已经闷声闷气地开了腔，声音里带着哭腔：
“军师，俺有罪！”
这一嗓子，直接把沈君白准白好的一肚子茶言茶语怼回去了。
“俺……俺其实……”老四声音越说越小，充满了愧疚，“怕黑……大哥他们走后，俺本来是想去乱葬岗的，可一想到那黑灯瞎火的地方……俺这腿肚子就转筋。”
沈君白差点一个踉跄。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大个汉子，居然怕黑？
老四继续在那忏悔：“俺就寻思着，等天亮了再去，阳气足。结果溜达到这附近，就听见您的声音了……俺还以为您出了啥事，这才……这才壮着胆子找了过来……军师，您……您不会早就发现俺偷懒，特地过来抓俺的吧？”
说到这里，老四猛地抬头，双眼在月光下闪烁着大彻大悟的光芒。他望着沈君白，自己完成了一套逻辑自洽的闭环：
“俺就说嘛！军师怎么会一个人深更半夜出现在这荒郊野，一定是您早就看出俺不敢去乱葬岗，怕俺一个人在外面危险，所以才特地过来保护俺！”
“刚才那几只妖怪，肯定是冲我来的，是您，是您暗中出手，帮俺解决了麻烦，看被我发现了还故意演场戏，就是为了不让我丢脸！”
沈君白：“……”
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想象力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
看着老四那张写满感动、愧疚、崇拜的朴实脸庞，心中那股被猪队友支配的无名火，竟莫名其妙的消散了大半。
他幽幽叹了口气，走上前，俯身把老四扶了起来：“罢了，不起来吧。害怕，乃人之常情，并非罪过。”
月光给沈君白镀上一层圣洁的银辉，此刻的他在老四眼里简直就是活菩萨。
“军师！”老四感动得眼泪哗哗，“您……您不怪俺？”
“我为何要怪你？”沈君白微微一笑，如春风化雨，“不过，此事……终究是你一个人的秘密，不宜声张。”
“俺懂！俺懂！”老四疯狂点头，“军师您放心，您会仙法这事儿，俺绝对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往外说！就是……俺怕黑这事儿……您能不能也别和俺大哥他们说，他们要知道了，肯定得笑话俺一年……”
“好，今夜之事就算咱俩之间的秘密。”沈君白看着他那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无奈又好笑的点点头。
这波啊，算是极限一换一，谁也不亏。
“军师，您真好！”老四瞬间满血复活，一抹脸上的泪，拍着胸脯保证，“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俺绝对不会辜负您的信任，别说鬼了，今天就是阎王爷来了，俺也把这火给您找回来！俺现在就去乱葬岗！”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沈君白回到驿站时，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进屋他便立刻瘫倒在床上，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这一晚上，太心累了。
他刚合上眼，打算美美入睡，迎接自己难得的清静假期。结果还不等他睡着，驿站外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还伴随着老大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军师！军师！我们回来了！”
沈君白猛地在床弹起来，回来这么快？！
他不是给他们安排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相隔百里的“寻宝”任务吗？按正常脚程，没个三五天根本回不来！这才过去不到一天，怎么就都凑齐了？
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
先进来的是老 二，他此刻的造型，活像刚从泥石流里被刨出来。浑身上下糊满了黄泥，手里却宝贝似的捧着一个豁了口的水葫芦，献宝一样地递到沈君白面前。
“军师您看！黑风山顶！百年松针！第一滴露水！一滴都没洒！”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在泥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洁白的牙齿。
沈君白看着那水葫芦里散发着浓郁土腥味还漂着几只小蝌蚪的浑浊液体，默默地别过了头。
紧接着是老三，他比老 二好不到哪儿去，一张脸被熏得跟锅底似的，眉毛和头发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卷曲焦糊状。他扛着一截黑不溜秋还冒着青烟的木头桩子，“哐”地一声扔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
“军师！火云岭！九天神雷枣木心！您闻闻，还带着天雷的味儿呢！就是劲儿有点大，差点把俺也给劈了！”
最后进来的，是老大。他堪称三人中最惨不忍睹的一个，整个人像是刚跟千年老妖大战了三百回合，一身衣服被划得破烂，头上挂着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藤蔓，脸上划了好几道口子，左脸颊还高高鼓起，像塞了个馒头，怀里却死死地抱着一个用衣服包起来的东西，神情激动，眼神狂热。
“军师！您……您绝对想不到！那‘无骨之参’，真的……真的被俺给找到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揭开怀里的衣服。
当那所谓的“无骨之参”终于露出真容时，众人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是一根……长得极具想象力的……白萝卜。
通体雪白，个头不大，但造型极其清奇，长出了四根酷似手脚的根须，顶上还顶着一撮绿油油的缨子，猛地一看，确实有那么几分“人形”的意思。
老大捧着这根“萝卜精”，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军师您看！迷雾森林！千年空心槐！俺钻进去一摸，就摸着这滑不溜丢的小东西了！通体剔透！状如婴孩！无筋无骨！跟您说得一模一样啊！”
老 二、老三、老四也全都围了上来，发出一阵阵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我的天！这世上真有长成这样的宝贝！”
“你看它还会动呢！肯定是活的！”（那是被老大激动的手抖的）
沈君白第一次，产生了一丝不忍。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们蠢得让人发笑，自己随口胡诌的几句鬼话，他们竟然真的信了，还拼了命地去为他寻来。
这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傻的人？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对他好，无一不带着目的。不是对他有所图谋，就是忌惮他的身份，哪怕至亲之人也是如此。他还从未想过，会有人不求回报只为他好而做到如此地步。
他想告诉他们真相，想告诉他们，这些根本不是什么神药，只不过为了支开他们而编造的谎言而已。
可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对上三双关切的眼睛，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军师……您怎么了？您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是不是我们找来的东西不对？”老大看他半天没反应，有些忐忑地问道，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是啊军师，您倒是说句话啊！我们可是拼了老命了！”老 二也急了。
“对……”沈君白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眼底的酸涩压了下去，缓缓抬起头，接过了那根萝卜。
既然开不了口那只能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咽了。
沈君白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狠狠地咬了一口。
“咔嚓——”
清脆的声音，在驿站里回响。
一股辛辣中带着一丝土腥味的甘甜，瞬间在他口腔中炸开。
“嗯！”沈君白强忍着反胃的冲动，闭上眼，做出一副陶醉表情，艰难地咀嚼着，然后，咽了下去。
“军师！您感觉怎么样？”老三紧张地问。
沈君白缓缓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浊气，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苍白，变得……更白了。
他用手顺了顺胸口，用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语气，缓缓说道：“好多了……感觉……一股暖流，直冲天灵盖。此等神物，果然……名不虚传。”
“太好了！”三人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然而，温情不过三秒。
“军师！既然神药已经吃了，那这凡药也不能落下啊！”老大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正事。
“对对对！郎中开的药还在包袱里呢！”老 二也反应过来。
“咱们赶紧给军师把药熬上！神药凡药一起下肚，定能效果翻倍！”老三说着，已经开始手脚麻利地从包袱里往外掏药罐和药包。
“火呢？火呢？老四还没回来吗？”老大急得团团转。
话音刚落，房门又被撞开，姗姗来迟的老四手里高举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罐子，一脸骄傲。
“大哥！二哥！三哥！军师！我回来了！‘无薪之火’，我取来了！”说着还冲沈君白眨眨眼。
他一把揭开黑布，露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是成百上千只正在奋力发光的萤火虫，将整个罐子照得如同一盏绿色的灯笼。
至此，四大神药，齐活了。
“来！架锅！生火！熬药！”
老大一声令下，三个兄弟立刻开始忙活起来。
“水！快加水！用我的‘无根之水’！有灵性！”
“柴！用我的‘无本之木’！火力旺！”
“水开了！快把‘无骨之参’剩下的半截也扔进去，不能浪费！”
“我的‘无薪之火’怎么办？”老四举着萤火虫罐子，一脸茫然。
“笨啊你！倒进去一起煮啊！这可是精华！”老大一拍他的后脑勺。
“快快快！扇风！老四你别用嘴吹！你的口水都吹进去了！”
“我来搅！我力气大！”
“你滚开！你那手刚掏过泥！让开我来！”
沈君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可怜的药罐，在四人的精心照料下，那锅原本只是闻着苦的药，在加入了“无根之水”的泥沙、“无本之木”的灰烬，“无薪之火”的尸体，以及四人之间充满了兄弟情谊的口水和汗水之后，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香气。
半个时辰后，一碗黑得发亮，异香扑鼻，上面还漂着几根不明物体的粘稠液体，被四人众星捧月般地端到了他的面前。
“军师！药好了！快！趁热喝！”四张朴实而真诚的脸，异口同声。
沈君白看着那碗黑暗料理，感觉孟婆汤也不过如此了，又看了看四人那不容拒绝的真挚眼神，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罢了。
自己作的死，跪着也要作完。
他接过碗，在一众期望的目光中，仰头，一饮而尽。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太奶来接他了。
下一秒，他两眼一翻，非常干脆地，晕了过去。
他走的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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