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京作为陆家发迹之地,藏风聚气,多古墓矣。
墓多,地也多,平地拔逵,峰峦叠嶂,大帅府坐落山林之间,原身不是府,是‘猴寨’,山势复杂,易守难攻。
其房屋搭建于悬崖峭壁之间,因陋就简,倒处爬满了锈迹粗粝、蹩脚蜈蚣似的铁索楼梯,就同‘讲究’二字毫不沾边。
是发迹以后才开始的精装修,学人家添建什么歇山顶、飞檐翘角,丹楹刻桷,还把那乱七八糟的铁链子全给掀了,改修成与山林景致相融的的青石阶栈道,另在云巅之处接连横贯长空的缆车,便于通行。
山中盛产冥器,所以有那些没舍得卖的好玩意儿,全自家留下用在装横上了,并渐修渐缮,由原来的一亩三分地,拓展至足足覆盖五座大山,成了现在这副‘崇阁巍峨,锦绣交辉’的望族府邸。
而与位于首山顶的‘神佑’一高一低,一南一北,斋醮之地设于山坳之间,背后府邸为‘靠山’,前迎山岗作屏障,并以地势高低错落成中高、左低、右最低的‘品’字形的三进院落。
八成是此地乃新近开扩之故,陆家还没腾出手来修缮到这里,所以从外面看,正门前置放的一石狮,因风化严重面容轮廓模糊不清,嘴里衔着的石球碎裂两半,就连某个前爪也不知截肢到哪里儿去了。
朱漆色大门大开大敞,木辄脱了榫,漆皮卷了边,项上匾额也被人给摘了去,露出坑坑洼洼直掉渣的墙面,唯左右墙沿边儿上挂有绣着符咒纹样的幡布黄,乃新近刚添之物,昭示此院无论先前如何,现下却已为道家所用。
醮坛设于‘品’字形正上‘口’处院落大堂,三清圣像悬挂高墙,下方烛台上插着蜡烛,目前还没有点着,香鼎里头倒是东倒西歪地插着一簇又一簇的香,袅啊袅啊升起雾白色烟缕,浅淡稀薄。
再往下看,用来摆放这些物件的供桌,被一整块绣着‘道法自然’四字的黄绸布给裹着,垂下时则被人掀开一摆,塞了个用红心木头做的功德箱。
地面上前倆、后仨设了红绸跪拜垫,隔三差五便有一二香客来此跪拜,捐个污泥浊水的零头散币,用以请愿祈福。
日头光透过窗柩间缝隙,斑驳的映照在一女子的侧脸上,清癯苍白。
“三清保佑,”
该女子怀搂破旧襁褓,手捏三支细香高顶额前、跪坐在拜垫上虔诚地叩了首:“愿我夫与阿爹在外平安无事,身康体健,早日归家。”
大抵是还得紧着孩子的缘故,手上劲头一时没个把握,起身时竟不慎折断了香,只得另取三支续上。
奈何她诸般谨慎,香还是在鼎内无故倾斜,且左、中两支火星儿忽明忽暗,在挣扎了几下后彻底歇了烟,仅剩右边一支徐徐下燃。
可还不等她作出反应,襁褓里的孩子忽然‘呜哇啊’一声嚎开了嗓,拳打脚踢闹腾不休,遂只得放弃正香,低头轻声拍哄:“哦、哦、哦哦……”
等再抬起头,两滴清泪啪嗒落下,女子脸色一片煞白,目光飘忽闪烁不知该定往哪里,俨然是乱了心神之状,认出此次所烧实乃‘孝服香’,免不得一番胡思乱想。
然她一走神,敏睿的孩子察觉到母亲的疏忽与松怠,马上便不依了:“呜哇啊!呜哇啊!呜哇啊……”
“哦、哦哦、哦哦哦哦不哭、不哭……”
女子果然回神,抬手抹擦了两下眼角眼泪,又吸了吸有些发酸的鼻头,抱着孩子出去哄了。
正堂对个下两层长台阶,再向左边一拐穿门而进,便是饭席所在。
露天的左‘口’院里用红、白、蓝彩条布与铁架子支的一个遮阳棚,风吹鼓包,内设‘扁脸细腿’的桌椅十余套,嘎吱晃悠,若不是还有似女子一般的其他老弱妇孺们给压着,怕是下一秒就要集体散架,掀飞上天。
再看这些‘老弱妇孺’,各个面黄肌肉,衣衫褴褛,看似长途跋涉而来,聚成了堆愁眉锁眼,叹气唉声,再零星掺上几个瘸瘸柺拐的伤残人士,活脱脱一副难民营样。
但毕竟是陆家出资,席面不可能太过寒酸,遂请了兴京最盛名的饭馆‘食客来’的厨事班底,外出来给此次斋醮掌勺炒菜、提供一条龙服务。
临时搭的灶台就在大棚旁,此时已经架好了柴,热红了锅。
伴随‘滋啦’一声,烟与火共舞,大铁锹在锅内来回翻炒,油香味瞬间蔓延至整个大棚,又三五下后,身形魁梧、胸脯横阔的掌勺师傅铁锹一铲,将熟了的素炒白菜给盛出分盘,依次摞放在托盘上面,旋即举起腰间挂着的铁铃铛晃了一晃,示意来人‘走菜’。
立刻有一只纤细的胳膊从中横过端起托盘,另只绑着个蓝手巾的手则在上边抓了两把闻香而来的蚊虫小咬,耍贫嘴道:
“真食材简单,纯绿色产品——要不我把这手里的撒菜里得了?”
掌勺师傅面无表情的觑了一眼,继续炒他的菜去了,‘耍贫嘴的’自觉没讨着趣,耸了下半边肩膀也转身走了。
待看清脸才晓得这‘耍贫嘴的’八成是个‘混血儿’,浓眉凹眼高鼻梁,脸颊上点点雀斑,唇形自然上扬,有美人尖儿,轮廓好看的反而难辨是雌是雄。
可惜没得衣妆扮美人,一件松松垮垮的破烂布衣就将整个人罩住了,只露出细胳膊细腿不乏灵活,致使脚下一双草鞋磨损严重,鞋帮子都要在健走于桌椅过道之间时给跑掉跟儿了:
“上菜了!上菜了!稍靠点边儿我上菜了!”
席间座上某个嘴歪眼邪,手指蜷缩,活是小儿麻痹状的香客、亦或食客,在看清楚菜式后,口齿不清道:
“森马啊,全四素,素油菜,素努损,素白菜,咱就四嗦、嗦不能加点荤腥吗?我随了钱的!”
这话不知怎的就呛到了‘混血儿’,他极力忍着要去与‘小儿麻痹’对视的冲动,很难不想笑:“噗~拜托将就将就吧,毕竟是道士设的斋醮,全素很正常。”
“邓、邓藏吗?”
‘小儿麻痹’用鸡爪状的手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旋即反常人之态的歪头用嘴去够,抻脖龟似得:
“啊、啊、啊~可我怎嘛看、看除了隔院那挂墙丧的,介里一个道四也没有,一席面的素,又不给道四呲,还邓、邓藏讷。”
‘混血儿’被他夸张的动作所拌住,肩膀不住抖动的同时肉眼可见憋红了脸,可却在听完整句话后眼皮一挑,环顾四周:
“呵呵呵,对哈,那我去反应反应,争取给加两道荤菜。”
这说着,他飞速上好最后几桌子菜,将托盘夹于腋下转身折返,途中与一抱娃女子错身而过,继续行进至掌勺师傅跟前,凑近耳边喁喁私语了几句。
女子、就适才那个亦脚步未停,并张皇四顾似在找人,却见从最远桌儿处迎过来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佝偻的身子几乎要弯成虾,所以只能仰起个头,一迭声的追问女子:
“怎的去了这么久?烧的什么香,可看清了没有?”
“娘,”
女子轻轻应了一声,试图避重就轻:“孩子吵得厉害,我怕扰了神灵忙出来了,呃……但临走前我看了一眼,大抵是烧的‘平安香’。”
“什么叫做大抵?”
老太太对此回答不甚满意,一连拍了好几下大腿:“你这孩子,做事怎么这般不谨慎,若不是我得需留下来占位,我就——哎不行,我心窝窝堵的厉害,还是我亲自去三清老爷面前,烧香问个究竟!”
女子一听那还得了,连忙摇头劝阻:“别了娘,您腰上有伤,腿脚也乏累,那上面足有两楼高的台阶——"
“不妨事,”
老太太心慌难安,打定了主意就要往外走:“从家到这里翻山越岭的我都过来了,还差这两步道,事关你爹我儿,我得去啊,我得去啊。”
“哎呀,娘~”
女子急得眼角泛红,刚想咬咬牙跟上,孩子就又又又哭了,不得不留下来安抚:“哦,哦,哦娘在呢,娘在呢……”
拍哄间或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担忧。
那边老太太却是转眼出了院门,随即使左手稳着腰,右手拄着腿,颤颤巍巍的上了台阶,渐行渐上,渐上渐行,直至消失在台阶转角之处。
而就在老太太前脚刚走,后脚便从下一楼层的台阶转角处,先后拐上来两个……滴着水的鱼篓子,外加一个光头秃瓢儿。
打头的鱼篓子几乎是在贴地走,后面的则要压它一头,被这个所谓的‘外加’抵在腰腹的位置,两手托底儿抱搂着。
然所过之处除了水渍以外,竟还落下一小、一大共两串脚印儿,视线骤回,才发现原是鱼篓子中间还隔了个幼童身形的侏儒。
二人一前一后走至灶台跟前,各自将鱼篓子往地下一撂,光头秃瓢儿同掌勺师父对视了一眼,向来的方向略一偏头,微微颔首。
小侏儒只顾闷头干活,注意不到上头,他先从灶台边抽出来个足以供他本人洗澡的巨口大盆,再往里添了一桶水,而后将鱼篓子倾斜、倒出来一沫子滑来滑去的鱼,务实说道:
“那谁呢?让他过来帮我刮鱼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