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近日新得了幅寒山覆雪图,摆了在桌上细细地看,眼瞧着快要入冬,也算应景。
璟王垂首立于上书房中,皇上不开口,他也不敢贸然猜测心意。
宜贵妃耐不住性子,悄悄给谢临景使眼色。
皇上有心晾他,良久不曾言,谢临景无法,终是小心试探道,“此景逼真活灵活现,儿臣虽不懂作画,可也能看出此人笔力甚好,不知父皇是从何处得来?”
皇上淡淡应声,“你倒眼光好,这图是林阁老昨日亲自送来给朕的。”
谢临景心下微沉,掀袍跪地请罪,“前日映嘉落水细究之下一团污糟,母妃也训斥了她,只此事全为小儿家玩闹出的意外,绝非有心为之。”
宜贵妃见状娇笑着对皇上讨巧道,“皇上何必动这样大的气,不过是姑娘们间吵架拌嘴罢了,谁做姑娘时不曾起过几回龃龉呢。”
皇上只意有所指道,“公主身份与寻常人家不同,嘉儿不只是朕的女儿,更也受了大兖供养,她的私事便也是国事,必不可能像寻常女儿家那般。景儿,朕这番话,你可明白?”
果然是为林家一事,谢临景深吸口气,沉声应道,“儿臣知晓。”
宜贵妃仍是心有不甘,“可哪里就有皇上说得那般严重呢,说到底那两家姑娘也未受多大委屈,反倒是嘉儿,烧了几日,这次刚算好些。”
皇上只轻飘飘抬眼瞧了宜贵妃,“朕说的话你倒不放在心上,若是余阁老来说,便肯字字听进心里去了吧。”
宜贵妃当即收声下跪,“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一时担心嘉儿。”
皇上摆手对二人道,“坐下说话,好好地总是跪什么。”
宜贵妃舒了口气,起身觑着皇上脸色大胆调笑了句,“皇上方才沉下脸,倒吓了妾身一跳呢。”
皇上不置可否,只举起那副图,“就摆在书案旁吧。”
宜贵妃小心应承着皇上,谢临景坐于一边却是有些惶惶,他并不似宜贵妃那般觉得皇上今日只是随口提起。天家父子总是更难做些,先君后父,他不能不多想。皇上不允谢映嘉与林府有所牵连,今日又说了这样的话,余氏一族在朝堂日渐势大,终究还是引了皇上忌惮。
谢临景小心开口试探道,“这两日来与父皇问安都不曾见着皇兄,不知皇兄眼下可在宫中?”
皇上面上露出些许无奈,他沉默一瞬长叹口气,“太子也只剩日日问安能叫朕安心了。”
宜贵妃轻抚鬓边钗环,漫不经心接话道,“太子也尽心读书了的,许是太傅留下课业太难,这才遭了训斥。”
皇上眼中浮起一丝愠怒,“当年姚太傅在宫中教导,皇子伴读十几名,课上若谁答不上话都要挨手板。姚太傅年老致仕,朕也精心地为太子重挑了只教他一人,可他却连书都背不出,依朕看,只挨训斥都是太傅留了情面!”
太子并不愚笨,只是天资过于平庸,以至皇上迟迟不放心叫太子入朝接手政事。
皇上动怒,谢临景却稍松了口气,总归皇上只他与太子兄长两个皇子,皇上恼了一边,自然就会对另一边更亲近些。
皇上还欲要再说,门外印公公却低声唤了一声,“皇上。”
皇上蹙眉抬头,印高明微微躬身难掩面上惶急,“皇上,长公主殿下入宫觐见。”
皇上手中寒山图轻飘飘落到桌上,长公主迈步行礼,“仓促进宫,搅扰圣上。”
皇上这才回过身,绕过桌案急急两步上前将长公主扶起,“皇姐何须向我行礼,这么多年未进宫,我还以为…”
长公主无奈叹道,“皇上,礼不可废。”
皇上听得此言却是笑了,他瞧着长公主却说起她从前的模样,“幼时父皇膝下皇子众多,皇姐与我无生母庇护,是皇姐教着我一点一点行礼,当年皇姐,便就是这般拉着我告诫,礼不可废。”
时光从两人身边飞逝而过,谢栖华默然良久,“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宜贵妃在一旁实在坐立难安,强笑插话道,“皇姐今日怎的突然进宫来,臣妾也该早些命人在宫门去迎。”
谢栖华扶着冯姑姑的手缓缓落座,她和缓宽慰宜贵妃道,“不必如此,我也不愿惊扰你们。”
她看向谢临景目露慈爱,“我上回见景儿还是他五岁上,今日再见已是相貌堂堂的儿郎了。”
谢临景不知长公主此时进宫是为何意,只谨慎行礼回话,“见过皇姑母。”
皇上满脸笑意也道,“皇姐午间留下一同用饭吧,咱们一家人只吃个家宴。”
谢栖华婉言拒绝,“此次进宫实则受人所托,有事叨扰,便不用饭了。况且今次朝宁也不在,若落下了她,回家定要和我使小性子,用饭哪日都可,不急在一时。”
提到女儿,长公主面色柔和,皇上也许久未见自己外甥女,当即应声,“那便等下次,叫宁儿一道进宫,不知皇姐此次进宫是为何事?”
谢栖华缓声道,“前几日嘉儿落水一事我也有闻,原就想着该来看看,正巧中书舍人府上陶夫人送了封帖子来公主府。言说当日不曾护好公主,叫公主负气回宫,夜半又惊起烧,心中实在难安,求了我来表歉意,冯姑姑。”
谢栖华转头从冯姑姑手上接过妆匣,“陶夫人有心,这套金绞丝攒南珠盘凤衔珠头面是她花了极大功夫在碧霄阁特定的,只盼着公主别真恼了她家孟小娘子,往后还想着能伺候好公主。”
宜贵妃听着这话心中却没几分痛快,明摆着这是打了长公主的幌子叫谢映嘉不能随意出气,偏生长公主却还真的应下了。
长公主对皇上亦姐亦是母,宜贵妃不敢随意拂了她的话,只不大情愿道,“孟家倒是好本事,求到了皇姐这里来,只嘉儿与她小姐妹自己的事,臣妾哪里管得了。”
长公主也不急,宽和笑笑,“是了,我也是这样想着,小辈间的龃龉只叫她们自己解决了便是。朝宁近日在公主府也觉无趣,我想着寻些稀奇菊花,邀公主与几位娘子一同到长公主府,陪朝宁说说话。”
宜贵妃觑了皇上脸色,转脸笑道,“也好啊,嘉儿许久未见朝宁妹妹,小时在宫中,就属她二人最亲近了。”
长公主浅笑不语,皇上念着从前旧情,对此事也颇为乐见,“那便就这样定下。”
*****
今日又到了该与老太太请安的日子,沈含月特来晚了些,却不成想还是赶了巧。
一脚刚进门,就听得老太君声音暗含怒气,“…你也知道女儿家太急着答应婚事是为丢脸?嫁不出去了一般,如今你是在怨怼我了?”
沈含月略略在门前站定,秦江然规矩站在一边,低头回道,“儿媳不敢。”
老太君呷了口茶润润,面上浮现出些许疲色,“此事确实意料之外,小辈自己捅的篓子,或许还好收拾些。若一开头就叫我们来出面,那才是下不来台。棠儿到底岁数还小,你也不必太过苛责她了。”
昨日动静太大,果然还是叫老太君听见了风声。
秦江然驯从应是,“只罚了她在家禁足几日,棠儿眼瞧着要订婚,儿媳一时心急。”
这话一出,沈老太君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沉沉叹了口气。
自家的女儿,与其嫁了人后叫婆家给磋磨懂事,不如自己来教明白。
老太太抬头瞧见沈含月,两人适时都收了声,老太太缓和下面色慈爱道,“快些进屋来,外头风大。”
沈含月乖乖应是,“孙女也是刚到,不妨事的。”
沈含月坐好后环视一周,今日大房只来了大伯母自己,沈见棠不在。其他几房俱是只有小辈来请安,想是都心照不宣给大房留面子,只教小辈来问个安。
沈乐嫣那日并未跟着去船宴,身份到底还是有些不够。今日沈韶是乖觉不惹事,只有沈乐嫣不清楚来龙去脉,她也不敢问,只云里雾里坐在这里。
果然,见小辈都到齐,沈老太君又打起精神敲打了她们几句。或者说,这才是今日来请安的本意。
“安嘉公主落水一事,想必你们心中也都有数。也都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可都要明镜儿似的。”
老太君岁数虽大,可目光仍然锐利,“近几日就都收收心,莫要再只想着玩。天还未冷,就勤快些来问安。”
在眼皮子底下安心些,免得一个不留神就又闯出了什么祸事。
沈含月几人都起身应了是。
隔了一辈,有的话实在不好说透。可沈含月与沈韶顶上没有嫡母,秋氏的眼界如何,老太君实不敢说。总归儿子喜欢,她又多年来老老实实不曾犯事,但教导子女一事,叫人不能放心。
沈乐嫣更不用说,庶房生出来的,畏畏缩缩入不得眼。
眼见着今日差不多便要结束,秦江然关切道,“虽说府上事物繁杂,可母亲也要注意着身子。”
县伯府会开始考虑袭爵一事也不足为奇,县伯府三代世袭罔替,沈容与已经长成,圣旨还是要握在手里才安心。
沈老太君苦笑一声,“这么大岁数了,再是注意又能好到哪里去?”
秦江然出声安慰道,“您别这么说,这个年纪实在还算精神…”
沈老太君连连摇头,“快别哄我了,人老了,总归都有那么一天。”
沈含月手指轻颤蜷起,窗外天光暗淡,日轮泛白。
要起风了。
沈老太太打起精神对几个小辈道,“你们都各自回了院子吧,别在我这拘着了。”
这是要留秦江然单独说话了,沈含月自然不会没眼色留下碍眼,几个姐妹都正起身要走,外头婆子却急慌慌地忽掀了帘子通报,“老太太,有长公主口谕。”
沈老太太惊得扶桌嚯然站起,“什么?”
长公主府上宦官笑眯眯传了旨意,“近日大长公主府中菊花开得甚美,长公主特邀府上几位姑娘明日都前去赏金秋。”
沈含月惊异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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