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惯例,重犯被关押在大牢的最深处。
门上用铁链锁着,门外有狱卒把守。
此刻,门上的铁链被示威似地扔在地上,门上的木桩被烧成焦炭,露出一个缺口。
然而重犯却不是从此处逃走的,牢门之内的墙角,赫然出现一个半人高的洞来。
站在牢里,甚至能看到外面渐明的天色。
所谓关押重犯的死牢,竟跟玩笑话一样。
“曹二壮在何处?”
死寂之中,姜昙一字一顿地说:“昨夜起火时曹二壮在哪?我说过要他寸步不离!”
杨修文叹气:“姜小相公还是自己去看看吧,二壮他……”
“他中邪了。”
穿着祭服的神婆脸上浓墨重彩,如此说道。
说话时,神婆嘴角的朱砂纹跟着扭曲:“夜半阴气重,他三更出门,冲撞了鬼神的去路。”
半明半暗的屋内,点着幽幽烛火。
神婆手指如波浪一般,从床上双目紧闭的曹二壮头上划过。看过来的眼神直勾勾的,莫名诡异。
“正是如此。”杨修文连连点头,“曹二壮的娘子昨夜临盆,他当值途中急急忙忙回家了一趟,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模样,紧接着,大牢冒出冲天的火光……原来是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不信。”神婆瞪着他,姜昙斩钉截铁:“这世上没有鬼!”
神婆冷哼一声,停下动作。
沉睡的曹二壮睁开双眼,起身下床,口中叽里咕噜,突然往墙上撞!
杨修文眼皮直跳:“快拦住他!”
衙门里的三个汉子一起上,才按得住他。
即便如此,被压在床上的曹二壮仍旧不断挣扎,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之事,发出凄厉的惨叫。
姜昙走过去问:“宋庸在哪?”
曹二壮掀起眼皮,额头青筋毕现,双目赤红瞪着他。
青天白日,姜昙被这眼神震慑到,竟起了一身冷汗。
姜昙蓦地掀帘出去。
神婆站在一旁,得意地笑了笑,她唱起古怪的调子,曹二壮再度沉睡。
杨修文追出去,发现姜昙站在墙角,一手扶撑墙,低头干呕。
和姜昙同住几个月,杨修文知道,每次恐慌或害怕之时,姜昙就会这样,不过这一次倒是格外严重。
杨修文宽慰他:“姜小相公,衙门里的人都去追了,重犯跑不了多远,你不必太担心。”
姜昙呕不出来什么。
他这几日没怎么吃过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水,刺激得胃部不住痉挛。
许久之后,姜昙终于平静下来:“不是中邪,而是五石散。”
“什么?”
五石散,药性燥热。服之全身发热,眼前可见诡异奇象。
脚下积雪化成水,悄悄洇湿鞋面,一点点爬上来。
“曹二壮吃的,不是寻常的五石散,而是被特意调制过的。此药如毒,服之可见天下最悲事、惨事、恐事、怖事……最终精神崩溃,衰弱而死。”
“二壮憨厚老实,肯定不会吃那害人的东西……”杨修文细思惊道:“定是有人逼他吃的!”
“在狱卒的眼皮底下凿洞出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曹二壮是衙门里最死板之人,竟能在他身上得手……重犯在衙门里定有帮手。”
杨修文骇了一跳:“我这就去告诉刘大人!”
姜昙摇头:“没用的,他有本事逃出去,就有本事躲起来,让谁也抓不住。”
冰天雪地站了这么久,杨修文呼出的都是冷气,姜昙却突然冒出汗来。
杨修文说:“姜小相公,你、你怎么会那么清楚,那什么散的药性,你该不会……”
姜昙抖着手擦了把汗:
“因为,我也吃了。”
.
姜昙重重撞在桌角。
案上的卷宗滚下来,砸到墙角的猫,猫儿跑上窗台,幽幽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地上翻滚的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头大汗,头发散了一地,额头几缕湿漉漉地粘作一团。
猫儿叫了一声。
姜昙蓦地睁眼看去,双目血红一片。
宋庸看不起吟诗作赋的秀才,却惯爱附庸风雅。
似毒的药,被他做成了截然相反的两味。
一味取名一晌贪欢,梦中看到人间至乐,宋庸最爱混在酒中服下。
另一味取名魑魅魍魉,曹二壮吃过的,梦中是人间地狱。
而姜昙,两味都吃过。
一片血色中,忽见一轮皎洁圆月。
圆月之下,娘亲在院子里摇扇,姜昙伏在娘亲膝上昏昏欲睡。
“别总跟你爹犟,他有苦衷的。老家的表妹遭人欺负,换了我,也会把她们孤儿寡母接到身边照顾。”
姜昙捂住耳朵,不想听。
娘亲噗嗤笑出声来:“你这性子,倒像我娘家一个亲戚,他住在吴江,不过老家的人都死光了,他应该还在那……”
姜昙眨了下眼,又看到一盏微弱的烛火。
刚到吴江的那天晚上,刘仲青趁他睡着,进来给他缝衣裳。他其实根本没有睡,而是哭了一晚上。
姜昙装睡偷看。
刘仲青脱了鞋提着往外走,脚尖滑稽地掂起来,脚底的足袜打着补丁。
血色散去。
姜昙仰面躺在地上,微微喘着气,忽然觉得有人踢了自己一下。
“死了没有?”
上方,宋庸冷笑着低下身来,缓缓说:“魑魅魍魉的滋味怎么样?”
宋庸掐住他的脖颈:“真是贱骨头,给狗吃的东西,你偏要代人受过!”
姜昙奋力挣扎,猛然睁眼。
药效过了。
猫儿跳下来,警惕地看向门扉。
笃笃笃。
“姜小相公,你怎么样?”是杨修文。
姜昙动了动手指,他暂时还动不了:“杨伯,曹二壮的妻子怎么样了?”
杨修文沉默着叹气:“他娘子摔了一跤,孩子早产,可生了一夜都没生下来……姜小相公,那会儿看你脸色极差,不如沐浴更衣,洗洗晦气,好生睡一觉罢。”
第一眼起,杨修文就看出来。
姜昙面相单薄,看着是个命里坎坷的。这种面相的人,一生会遇到几颗绊脚的石头,迈不过去,就会栽死在上面。
刘大人也是这面相,所以杨修文总是劝他惜福养身,可刘大人总不听。
姜昙沉思片刻,说:“把所有人召回来,不用再追了。”
杨修文为难地说:“可三日后,现在是两日后了,重犯就要斩首,这怎么好?”
姜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是两日后。
过了今晚,就只剩一日了。
“你只管让他们回来,我有办法。”
.
像是把杨修文的话听进去了,姜昙真的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衣服上绣着银花,宽袖长衫,翩翩儒生。
如此奢华,却是一件寝衣。
姜昙却没有睡下。
他挑灯起来,胡乱找出一本卷宗来看,迟迟没有翻动一页。
等到一阵凉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姜昙已发呆了半晌,本就破碎的桌角,竟被他抠了一块下来。
猫儿似是怕冷,朝门口叫了一声。
姜昙去找木条抵门,手搭在门栓上,忽觉一阵寒意,冷冷扑在面上。
门外忽地传来一股更大的力道,门扉像是一只脆弱的蚌,一开一合,几乎要被撞开。
雪丝从开合的缝隙钻进来,若隐若现的,还有一片荼蘼花暗纹的衣角。
那花如寒风一般,狂涌而入。
姜昙抬头,正对上门缝里,那双阴鸷黑沉的眼睛。
“姜昙。”
宋庸死死盯着他,无声说道。
姜昙瞳孔一震,摔坐在地上,手脚被冻住一般,半步挪动不得。
门被撞开了,门扉缓缓开了半扇,那只蚌被撬开了一个口子。
猫儿警惕地躲到了床下。
突然,门猛地被合上,风雪再次被关外门外。
“姜小相公,关好门,别出来!”
是衙门里的人。
姜昙连忙爬到门边,身体牢牢抵在门上。
“姜昙!”
门外打斗声止,宋庸似是一只笼中挣扎的兽,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早知道我要来,你又背叛我!”
姜昙捂住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
有人叩门:“姜小相公,你料得分毫不差,重犯果然有同党在外面!还好咱们早有准备,十几个弓箭手和好手,早就埋伏在梅花巷子四周。那人一进院子,就被衙门里的兄弟抓住了!”
“……那就好。”
“刘大人回来了,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我要睡觉。”姜昙摇头,摇晃着起身,摔在床上。
天边既白,外面已迎来第三日。
姜昙睡了一整日。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可惜雪后初晴的大半日被姜昙睡了过去。待他醒来推门,只看到墙头摇摇欲坠的落日。
像秋天枝头的蜜橘。
看样子,明天也是个好天气。
巷子里不知谁家的蠢公鸡,高高地扯起嗓子,吊死鬼一样叫了三遍。
衙门里的人又来了。
“姜相公,重犯他……他想见你一面。”
.
梆子敲了三声。
死牢深处,一片漆黑。
有墙上烛火照明,依稀才辨得清楚脚下路。
姜昙踏入这里时,宋庸正看墙上的烛火。
走的近了,才发现他不是在看烛火,而是在看双手在墙上的影子。
寻常人五根手指,而宋庸天生六指。只是平日里戴着特制的手套,旁人看不出来。
这个秘密,鲜有人知。
听到他的动静,宋庸转过头来,说:“你不给我带熊掌鹿茸,不若给我找几个女人来,让我好好快活。”
姜昙说:“没银子。”
宋庸嗤笑一声,踢翻了食盒。
里面是鸡鸭鱼肉,有荤有素,衙门里给死囚送的断头饭。
“不花银子么,你也可以。”宋庸眼神不善,笑着打量他一眼:“黑灯瞎火的,脱了衣服什么都看不清,反正你也不像一个男人。”
姜昙心底一颤,忽觉有什么勾住衣领,一把将他拖到了牢门前。
还未站稳,姜昙就被人掐住脖颈,狠狠地掼在门上。
“姜昙!”宋庸死死扼住他的喉咙,面目扭曲:“站那么远!怕我吃了你?”
狱卒听到动静,连忙扑上来。一人拉姜昙,一人将宋庸的手指砸得出血,他也不肯放手。
即将窒息时,姜昙颈上的力道却突然散了些。
姜昙大口喘气,紧接着又是一痛,宋庸咬住了他的右耳。
狱卒们将刀柄重重击在宋庸胸口处,才迫使他松开。
姜昙惊惧地退了很远,捂着耳朵:“不用管他,困兽之举罢了。”
宋庸被狱卒们打得奄奄一息,瘫靠在墙上。
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张脸。
“姜昙,你等着。既然我们是朋友,就算我变成鬼,也会从地狱爬上来,拉你一起死。生生世世,我绝不会放过你!”
“若世上有鬼,圈地案中死去的冤魂们,足以将你撕成碎片。更何况……”
姜昙松开手,半脸都是血,任由一股殷红沿着脖颈,流到深埋的衣领中去。
他的背脊挺得很直,眼神坚定而锐利。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鬼!”
半晌,宋庸咧嘴,露出个血腥的笑容来:“那就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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