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陆庸看过来的前一刻。
“表、表兄……”
沈芳茵笑靥如花,突然出现在陆庸眼前,抢先捡起了琉璃杯。
陆庸的眉头松开,眼中如冰雪融化:“是你,茵表妹。今日妆容婉约大方,我险些没认出来。”
沈芳茵面带薄红,扶了扶发髻。
才见过一次面,表兄竟还记得她,莫非他也…
寻常面对下人的疾言厉色,到此刻变成了蚊子哼哼:“表兄怎么突然来了扬州?你该提前写信告诉我一声,我们好去接你。”
陆庸笑了笑:
“祖母六十岁诞辰,我为人孙儿,来扬州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表妹为何会觉得突然?”
沈芳茵微愣。
庸表兄虽然记在死去的国公夫人名下,但却是青楼妓子的儿子。
当初外祖母闹了一场,宁死不同意从佛寺回来的庸表兄入族谱,这是扬州人尽皆知的事情。
人人都知道,外祖母厌恶大表兄,寿宴自然不可能请他来,也没人料到他会来。
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根本不应该回来,也不会回来。
沈芳茵也是这么以为的,可这缘由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不,我的意思是,是……”
陆庸静看着她。
沈芳茵看到他方才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可眼睛一眨,仿佛是看错了。
他又变成了温和的样子,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是自己多想了。
沈芳茵讷讷无言,脸又红了。这次是被憋红的。
陆庸拿过琉璃盏,旁边侍从利落接手。
“茵表妹,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临走前,陆庸看了一眼她的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方才错觉,竟以为有人在看他。
沈芳茵还要说着什么,一个贵公子拦住她:“茵表姐,该我了。”
贵公子追出去,叫道:“庸堂兄,我有一事求你。”
陆青檐停下来,认出他是陆府三公子陆昂。
他陆府其余亲人不亲近,倒是与这位堂兄弟如亲兄弟一般。陆昂也不客气,时常找他帮忙。
陆昂说:“庸表兄,我有一投缘的朋友,听说表兄与考官有些交情,想托表兄帮个忙。不是投机取巧,也并非违反律法的事!”
陆青檐说:“知道了。”
“那我后日来寻你!”陆昂在后面远远地喊。
.
姜昙从后门出去,快速地走着。
后面有人追她:“姜姑娘!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
姜昙有心甩开她,可走得太急,喝了一肚子风,不得不停在拱门处咳了起来。
待咳嗽声止,周蝉衣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讽刺说:“姜姑娘走这么快,哪像个女儿家。”
紫珠气得要死,姜昙拦住她,平静回敬:“周小姐推人的力道那么大,也不像个掌家的大夫人。”
谁都知道,周蝉衣最想嫁的,就是陆府的大公子。最想做的,就是陆氏未来掌家的大夫人。
方才在寿宴上,姜昙站在人群中,背后不是有人站不稳,而是有人故意推她。
她恰好鼻子灵敏,识得周蝉衣身上的香味。
周蝉衣脸色沉下来,她身边的婢女破口大骂:“说什么呢,你个上门打秋风的破落户,真——”
“住口!”
周蝉衣脸色难看。
要说打秋风,谁不是上门打秋风的。
说来周家和陆家,和姜家与陆家的关系一样,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
骂人竟骂到自己头上了。
婢女讪讪住嘴。
周蝉衣也不拐弯抹角,讽笑说:“我就不信,你不想嫁进陆府。又是长生菜,又是万寿汤……我不是沈芳茵那个蠢货,风头都教你出尽,谁还会注意到我!”
“周小姐,这世上有人嫁进高门朱户,自然也有人想庸庸碌碌,安稳一生。不管你信不信,妙仪就是这样的人。”
姜昙掩唇咳嗽了两声,打算离开。
可一扭头看到周蝉衣伤心愤怒的脸色,不由多说了几句:“我十七岁定亲,原本十八岁就要出嫁,可是祖母却病逝了,于是守孝三年,婚事也耽搁了三年。如今我二十岁,已经比陆大公子要年长许多,万不可能嫁给他了。”
这次离去,周蝉衣再没追上来。
走过拱门,来到后花园,经过一池湖水。
紫珠犹豫着说:“其实,周小姐也怪可怜的,听说周家原本是个富户,可周老爷出海做生意翻了船,连尸骨都找不到,周夫人整日哭,最后哭瞎了眼,又病死了……”
来到扬州几个月,姜昙从没有听说过,这里有姓周的富户。
周氏夫妇死去后,周氏的产业被瓜分殆尽,恐怕早已冠上别家的名字了。
姜昙默默听完,不做评价,只问:“从哪听的这些?”
姑娘一向喜静,好像不喜欢旁人扯着家长里短的事来听。
紫珠讷讷:“王婆子说的……”
姜昙说:“那把她请到我们院里,让她再多说一些吧。”
紫珠瞪大眼睛:“啊?”
.
傍晚时分,太阳落山。
晌午的暑气刚下去,此刻院子里正是凉快的时候。
紫珠从井里捞上来果篮子,将里面的寒瓜、葡萄装在果盘里,另一手端了个瓷壶,笑着挤进桌子。
“王嬷嬷,来,多喝点,这是我们姑娘制的酸梅饮,在井里放了一天呢!”
王婆子看向紧闭的厢房:“哎,你家姑娘不在吧,可别吵着她。”
“不在。”紫珠笑说:“茵姑娘叫她过去呢,估摸今晚不回来了。”
王婆子放心了。
“今个儿老夫人高兴,特地让大姑奶奶和茵姑娘搬到她那院里去,又给了不少好东西。姜姑娘也算得了脸,是该去沾沾喜气。”
“瞧您说的,我家姑娘算什么,得脸的是茵姑娘。那是亲亲的孙子孙女,老夫人能不疼嘛?”
王婆子一口吐出果核,意味深长地说:“那可不见得呦。”
紫珠不动声色地,朝厢房那边的窗户看了一眼。
接着一副笑脸,不停地给王婆子倒酒:“这是什么缘故?”
酒意上头,王婆子晕晕乎乎。
“譬如那望京城的国公爷,还有他那儿子,瞧着是亲的,实际上国公爷是庶子,他那儿子是庶子的庶子。别看当了国公爷,也不得老夫人喜欢。”
“国公爷生的庶公子,是个什么来历?”
“能有什么来历?瘦马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国公爷原本是不想要的,可后来没儿子,只好接回来。”
“可以前没听说,有这么一位庶公子啊?”
“自小住在佛寺,大和尚那里记名的俗家弟子,前几年才接回来。”
“他如今几岁?”
“不多不少,二十岁。”
“从未去过苏州府?”
“一直在扬州。”
最后一个问题,有些奇怪。
紫珠又看了一眼厢房那处,终于还是问出:“这位陆公子,生来可有隐疾,譬如……生来六指?”
王婆子仔细想了想:“似乎是有一个隐疾,却不是手指有什么病……”
送走醉醺醺的王婆子,紫珠回屋,看到姑娘正坐在窗边。
“姑娘,按照你教我的,都一一问过了。”
一个都对不上。
姑娘说的那个人,生在苏州,长在苏州。自小锦衣富贵,一身的纨绔恶习,今年应是十八岁。
可陆公子自小上山做和尚,整日粗茶淡饭,佛经念了十几年,前几年才接回来。
听说在读书一道很有天赋,过目不忘,还拜了有名的大儒为先生,今年二十岁。
前者劣习累累,恶贯满盈。
后者慈悲良善,谦逊清苦。
怎么看,都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或许是姑娘看花了眼,或许只是长相相似而已。
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何况陆公子五指齐全,扬州府从没有传言说,他天生六指。
更多的,是关于他那个瘦马出身的妓子娘亲。
姜昙闭了闭眼。
她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可她控制不住不去多想。
夜幕降临,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夏日的夜来得慢,可一旦来临,就是浓墨般的黑。
油灯静立桌面上,照亮了一处地面。
没照亮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蛰伏着,静待时机一到,就会疯狂爬上来。
姜昙说:“他能跑得了第一次,就能跑第二次。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人犯,等到从苏州逃出去后,他来到扬州,跑到了山上的庙里,杀死了原本的陆公子,顶替他的身份,成为新的——”
“姑娘!”
紫珠听不懂姜昙在说什么,她并不知道姑娘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姜昙整个人就是很不对劲。
她周身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情绪,将所有的东西往最坏的地方想去,越想越荒唐。
可是她用这么平静的语调说出来,又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如此矛盾,才是可怖。
“姑娘。”紫珠语重心长地拢住姜昙的手,担忧地看着她:“你是不是犯了魔怔了?”
姜昙闭上眼,蜷缩着。
紫珠拍着她的肩膀:“我不知道姑娘三年前在吴江究竟经历了什么,姑娘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问。我只希望姑娘好好的,夫人在世的时候常说,人要往好处看,可姑娘总是不快乐。您还年轻,还有这么长的日子,怎么能让那些不开心的人和事耽误了自己?总是这么悲伤,以后该怎么好?”
小的时候,为了一块桂花糕,或是一件新衣服,姑娘都能高兴好半天。
可现在,好像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了。
姑娘不爱说话,不爱出门。她喜欢睡觉,可总是惊醒。
大夫说,姑娘病了。
紫珠不会治病,只能陪着姑娘。
她摸着姜昙冰凉的手,说:“姑娘,快好起来吧。”
姜昙眼角有泪意,许久之后说:
“我听你的。明日不用去抓新药了,以后我不喝药了。”
至于陆庸,她往后尽量避开。反正成亲之后,就再无交集了。
“那若是还睡不着,怎么办?”
紫珠忧愁地想了会儿,高兴起来:“睡不着也没有关系,有施公子陪着你。险些忘了告诉姑娘,今日施公子差人递了消息进来,说是明日就回扬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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