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有种说法,来自冬季漫长地区的人个性更为冷峻。
之前程亮是认同这种说法的,因为他平时话不多,可能小小年纪见到了亲情丑恶的一面,哪怕见到人间悲剧也能硬下心肠来客观写下报道。可现在——
跟廖成勇相比,自己简直像个来自热带的人。程亮登梯子寻找线索的时候,每踏一步就忍不住回想廖成勇穿着款式老旧,肩部线头绽露的衬衫,那每样似乎都被等比例缩小的五官却能依旧保持严肃,脸部黝黑的肤色和斧刻刀凿般分明的轮廓都在提示着程亮——我不好惹。
程亮跟安息堂新领导谢主任客气握手时,他就板着脸站在身后;程亮翻查火化记录时,他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程亮费劲从高处一个个将被冒领补贴的骨灰盒取下来时,他的五官都僵硬了起来,看起来活像块生铁铸成的雕像。
“你跟我有仇吗?干嘛总这么严肃?”程亮手上不停地翻找着手上盒子的线索,心里却又忍不住想要逗廖成勇。
“你说是就是。”
程亮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明显顿了一两秒,“为什么?我以前好像并不认识你……”
“那我也不晓得了,亏心事做多了是容易心惊的。”
“小廖,你知道我可以有一百种让你不舒服的办法,但我一种都没用,哪怕你对我冷漠。说,我到底怎么你了?”
“刘明坤是我舅舅,”廖成勇直接打断了程亮漫无边际的猜想,“我本来在考镇政府党政办的事业编制,笔试都过了,就因为你,我在面试里直接被刷下来了,只能做杂工。”
程亮听说过那次调查之后,刘明坤也被撤了职,连协警都做不了,彻底成了无业游民。却没想到一连串的效应,竟影响到了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廖成勇。
“但你不是秘书吗?”
“秘书个铲铲!老子没有编制,就是杂工!”
想要相安无事的话,程亮知道自己该适时闭嘴了。
在翻到15号骨灰盒的时候,程亮头越来越晕了,却不经意听到里面传来金属晃动的响声。他好奇地拉开盒子,在骨灰中看到了一块类似鱼钩形状的金属,弯曲的部分还带着锯齿。
“帮我跟谢主任借个镊子,”他坐在梯子上,一低头就看到廖成勇的冰块脸,“谢谢你。”他十分明智地补充道。
虽然没有收到肯定的回复,但三分钟后廖成勇就带着东西回来了,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成不变的冷峻。
程亮左手夹起那块金属,右手死死抓着梯子,靠近天花板上的面板灯打量半天,也没看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给我看看。”
廖成勇破天荒主动提了次需求,程亮连忙单手扶着梯子回到地面。
廖成勇毕竟是镇上人,没那么讲究,直接从镊子上取下那东西,最后还凑到鼻尖嗅了嗅,“鱼钩而已,好没见识。”
“害,怎么把百度识图给忘了,”程亮气恼地拍了下大腿,从兜里掏出手机,“来,把它平放你手掌上。”
他知道廖成勇只要一开口,总有一句尖刀一样锐利的狠话扔出来,于是又飞快地补了一句,“这样拍得到全貌。”
不消两秒,手机屏幕就显示出那东西的学名——
【节育环】
“喏……日你妈!”廖成勇显然是看清了上面的字,想起刚才自己还把那东西凑到鼻尖闻过味道,连忙把那东西扔给了程亮,跑到外面干呕去了。
直到那落荒而逃的背影都看不到了,程亮才终于放肆地笑出声来。几秒之后,笑声渐收,严肃神情重现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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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得回来了?”池雨把脸埋在程亮的卫衣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有了点小发现。”
池雨直起身来,面露惊讶,“这么快吗?”
“冥冥中自有天意吧,他们也算没有把坏事做尽,”程亮回转身,从背包内袋里取出一个塑料袋,在夕阳下流光溢彩,“至少在其中一只骨灰盒里留下了这个,我和小廖一起发现的。”
“小廖是谁?这又是什么?”池雨接了过来,疑惑地问道。
“镇长张峰派给我的助手,我因为那篇报道害得他舅舅失去工作,他也被剥夺了面试的机会。不过他虽然态度很坏,但心还算善良,办事得力,未来看来还得多倚仗他的帮助,”他轻抚她的头发,留恋地嗅了下上面残留的葡萄香气,“这个是节育环。人在火化的时候,体内的一些金属医疗器械不会被烧毁。而烧炼骨灰的机构一般会本着对死者的尊重,将这些金属保存下来。”
池雨把那块金属放在灯下反复打量,不解道,“节育环?可白马镇跟城市不一样,没有计划生育的要求,不是一般怀了孕的女性都会选择生下来吗?”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以我判断这个女死者,要么是城市居民,要么是常年定居城市的镇民。”
“但她被安葬在白马镇啊,如果是跟白马镇八竿子打不着的城市居民应该不会葬在那里吧,不然也不会不立墓碑,被那些坏蛋钻了空子。”
“对,所以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会不会是安居堂把原属于女死者的东西放进了男死者的骨灰盒?”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无论如何,这个东西肯定曾经被埋在了其中一位女逝者的身体里,所以明天,我打算先从东江区的几个大医院查起。”
“C市一共有38个区县啊!看来今天得早睡了,不吃点什么吗?冰箱里有……”
“晚一点睡也不是不行,要看你到底有多少诚意……”程亮一改严肃的态度,坏笑着靠近,逼得池雨连连退后。
“别闹……”
池雨的嘴唇正无意识微翘,那柔软湿润的触感正通过大脑褶皱的回忆准确地传递到程亮的唇边。他站在冰凉的瓷砖地面,却感到一阵暖流正朝着下腹涌去。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夸张的风声,楼下的声响立即顺着窗户涌了进来——行人夸张的惊叫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碎裂声,还有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的咒骂声和奔跑的杂乱脚步声。
程亮没有像池雨预料中那样,只笑着将她拉进卧室,和之前无数个春夜一样,在雨水击打屋檐的声响中与她相拥而眠。
连续开了五个多小时的车,他大概是真的累了,不消片刻鼾声已起。
她蹑手蹑脚地支起上半身,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看他那浓密的眉毛,看他那高耸的鼻梁,看他那脸颊刚毅的线条,也看他那隐没在浓厚深影里的喉结。在这个被美颜滤镜轰炸的短视频时代,他确实谈不上英俊。但那双舒展着长直睫毛的眼睛一旦睁开,里面有的是真诚与坚定,以及永不能被熄灭的正义。
她爱上他,也正是因为那双眼睛。
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满怀爱意地凝视着他时,心里又涌起一股冲动——如果能和他结婚,生一个像他也像她的小人儿,会是怎样的光景?
刚开始这只是一个不成型的念头,在自己意识到之后,才轰然醒悟,原来自己竟已渴望至此。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未来,他也从未提过想跟她组成家庭。
组成家庭。
可她和他不都是失败婚姻的产物吗?
母亲孟季春在像她一样尚有无限可能的年纪,就毅然选择离开社会投身婚姻。时光漫长,将那年的青涩少女用无穷无尽的家务琐事腌渍成了市井妇女。可惜这番无怨无悔的付出,在其他人看来只是一厢情愿而已。随着她的长大,父亲池敬山的加班开始渐渐多了起来,孟季春的抱怨也堆积如山。
一切的不堪最终定格在她大一的那个寒假。池敬山终于提出离婚,一周后便转头迎娶了小他近二十岁的新娘。
其实领离婚证的前夜,池敬山曾试图找池雨谈心。池雨却笑着摆了摆手,说你们其实早该离了,这样对谁都好。
作为亲历者和旁观者,她深知父母的这段关系只是披着婚姻的外壳,内里实则填满了压力,猜疑,疲倦,抱怨……每一项不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击碎爱情。
走到这步,母亲没错,父亲也没错,错的只是因为婚姻。
他们作为两个独立的人明明可以拥有更美好的人生,却偏偏选择了结合在一起,选择了被现实的琐碎磨光所有的耐心,磨掉外面光鲜的外表,露出藏在人性深处的恶毒和脆弱。
离婚之后,母女俩鲜少提起她的父亲,只因一旦提起,两人都难免元气大伤。池雨总是难掩心底里那份对父亲为了她的学业考虑而选择努力隐忍的感谢,母亲则痛恨自己因此失去人生的支柱,更痛恨自己的女儿居然会选择原谅自己婚姻的背叛者,将一切怨气通通发泄到女儿身上,每一次都歇斯底里,完全没了当年温柔母亲的模样。
于是池雨开始想方设法地逃离,好像她父亲曾经做的那样。
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投身新闻行业,让她可以继续作为旁观者,见识到人间百态,帮助弱势群体找回人类的尊严。很快的,她有了当事人,一个对丈夫有着诸多抱怨的,和母亲一样的女人。
她把新闻稿写得非常漂亮,甚至引发了社会上对于家庭主妇心理问题的讨论。可其实,只有她知道自己只是同情那个群体,那个不用投入真情实意的群体。新闻里的当事人却很难激起她的同情心,因为她是那么的不完美,和母亲一样。
而程亮与她是截然不同的人。他追踪新闻时,从不夹带个人情感,甚至专挑艰难崎岖的道路走,孑然一身,忠于真相,好像暗夜里孤军奋战的蝙蝠侠。即便白马镇给他留下的全部都是不堪的记忆,即便那些死去的人不会鸣冤,他还是能够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哪怕与老袁为敌,哪怕这场出于热血的追查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
天知道,在当今利益至上的社会,这份热血的信仰有多么珍贵。
渐渐的,池雨开始反思,反思自己,反思一切。
婚姻是反思的第一个课题。也许婚姻本无罪,只是父母运气不好,没能遇上那个把自己变得更好的人,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奋不顾身地走进婚姻呢?他们又不傻。
而那个能把她变得更好的人,又一次回到了她身边,此刻正睡得香甜。她轻手轻脚地趴在他的胸膛,心口的位置,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心跳一下比一下有力,一下比一下坚定,令她觉得未来好像也不是那么地不确定。她想试一试,亲眼看看自己能否经营一段美好的婚姻关系。
“我们结婚吧。”她对着黑暗轻声说道。
程亮没有反应,他还在熟睡。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他对婚姻是那么地排斥。池雨冷静了下来,慢慢躺回了原位,却被一把环住,一双大手轻轻覆住了她的。程亮的呼吸均匀,她感受到他的温度正慢慢传到自己的身体,忽然情绪上涌,在黑暗中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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