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把洁白的菊花轻轻地放在墓碑上,然后用纸巾擦干碑面上斑驳的雨水。
“周奶奶,您一路走好。”声音落在寂寥的墓园里,像一只晚归的林鸟,在急促的风雨中艰难地寻巢。
在旁边扫墓的老人提着袋子回去,很哀戚地说:“生死无常啊。”
江逾白给他让出道,小腿碰到了魏明远的墓碑。他转过身,低头看着这块冷冰冰的石头,好像穿透它看见了埋在地下的魏明远。
郊外的大风冷得像被雪水洗过的刀刃,呜呜地刮。
呜呜——
“呜呜呜……”
哭声近在耳畔。有人从背后抱住江逾白的肩膀,颤抖个不停。
江逾白抚摸她的长发,熟悉的香味让他感到安心。他说:“妈妈,你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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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不久,燕川便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全世界都陷落在漫无边际的白里。
江逾白从二十层高的楼上往下看,雪地里有一排黑色的脚印,它们一直延伸到楼房里,然而四周空无一人。
被爸爸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江逾白心里很忐忑。他把耳朵贴近房门,外面一直有烧开水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从中看到爸爸坐在沙发上,妈妈侧躺着把头枕在爸爸的大腿上。爸爸正用手抚摸着妈妈的脸和长发,就像在抚摸一只十分温顺的宠物。
爸爸转头看见江逾白,笑着说:“这么晚才醒啊,饿了吧?快来吃饭吧。”
晚餐很丰富,餐桌中心还精心摆放了一个银色的烛台,温暖的烛光把一家三口的脸照得红彤彤的。
爸爸今天好温柔,妈妈也笑得很幸福。
江逾白一边觉得很奇怪,一边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奇怪。这样的情景不是很好吗?自己为什么要觉得它们不正常?
他有一件事情想不起来,问道:“爸爸,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房间里?”
爸爸说:“因为你不听话,干了坏事。”
江逾白不懂:“我做了什么?”
爸爸没回答,吃了一会儿饭才说:“厨房里的水烧开了,你去把它拿过来。”
江逾白走到厨房里,关掉火,却闻到一股非常刺鼻的味道。
这里面根本不是水。
江逾白匆忙打开锅盖,竟然看到沸腾的液体里面煮着一只人手!
“啊——”
江逾白惊慌地跑出厨房,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他睁开眼看见了魏琛。魏琛穿着在舞台上演奏小提琴时的白衬衫,可是上面竟然鲜血淋漓,因为他拉琴的左手断了。
魏琛捂住江逾白的嘴巴,和他一起藏在衣柜里,悄悄说:“别哭……别发出声音。”
客厅里传来巨大的响动,那是妈妈在拿刀往爸爸肚子里捅。那种金属刺穿□□的声音几乎要使江逾白发疯。
嘀嗒——嘀嗒——
鲜血不断地从魏琛的断臂上流到江逾白的手心里,把他的整条胳膊都染红了。密闭的衣柜里充满渗人的血腥味。
江逾白拼命地捂住魏琛的伤口,可是血流如注,怎么也止不住。魏琛面色苍白如纸,声音已经很虚弱了,他说:“我流了这么多血,你应该很开心啊,为什么要流眼泪呢?”
客厅里,爸爸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横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只有鲜血还在不断地从伤口里流出来。
妈妈扔掉水果刀,蹲在衣柜前,说:“孩子你出来啊,我们继续吃饭。”
衣柜被打开,江逾白哽咽着说:“妈妈……你杀了爸爸。”
妈妈却露出疑惑的表情,用血红的手掌摸着他的脑袋说:“你在说什么啊?”
“你杀了爸爸!”江逾白提高音量。
“没有喔。”妈妈笑了,“你抬起头仔细看看,爸爸正站在我身边呢。”
江逾白看见妈妈的双脚旁边还有一双男人的脚,他穿着黑色皮鞋,上面满是泥泞,就像在下雨的山路上走了一夜。
这双鞋的主人是已经死去的魏明远。他的衣服和脸都已经腐烂了,白骨外露,双眼浑浊,连眼珠都没有。
妈妈生气地指责:“爸爸你干嘛不换鞋!”
魏明远却一动不动,如同一具丧尸。妈妈拉着他去吃饭,从衣柜到餐桌的地板上出现了一排黑色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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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一入冬季,白昼的时间便大大缩短。为了保证学生每天有足够的学习时间,燕川一中开始实行晚自习制度。
燕川是一座南方城市,冬天阴冷多雨,却不常下雪。然而一天晚饭后,头顶的天空竟骤然变得灰蒙蒙的,阴暗如暴雨前的海面,不久鹅毛似的雪花簌簌飞落。
高大而逼仄的教学楼四面围成像井一般的长方体,井底便是一块白茫茫的方形雪地,如同数学试卷上印的平面几何图形。
沙沙——
沙沙——
笔尖纷纷划过单薄的纸面,节奏不一,好像上下千万片落到井里的雪花。
班主任穿着连帽羽绒服,帽子护住半秃的头顶,背着手沿走廊悄悄地走,每经过一个教室就会停驻在它的后门观察片刻,看见学生们都老实地坐在自己位置上自习,他才会放心地去到下一个教室。
叶景年瞄到班主任走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坐直身子,露出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同桌。他低头一看,江逾白从手臂里露出的一小片侧脸白里透红,像个刚成熟的桃子似的。
“……”叶景年心神向往,悄悄凑近,瞧着江逾白那有些湿润的、颤抖着的睫毛发呆。
可是江逾白却倏忽睁开眼睛,他从噩梦中突然惊醒,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叶景年被他的样子吓一跳,尴尬地摆正自己的坐姿,别扭地问:“你……做噩梦了?”
江逾白搓了搓脸,惊魂未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靠我这么近干什么?”
叶景年撇撇嘴:“帮你打掩护啊。你不怕被班主任抓到在晚自习睡觉啊!”
连续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江逾白头很痛。他一个人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薄薄的皮肤被几乎要结冰的水冻得通红。
一整面墙那么大镜子里,他的镜像好像刚从雪水里爬出来的另外一个人,仿佛连骨头里都长满冰碴子。
忽然,镜子里的人不见了,周遭一黑,几秒钟后,隔壁教室里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啊啊啊!停电啦!”
“哇呼!”
还没走进教室门,叶景年就挤在一大群人里跑出来,说:“学校大停电!我们去打雪仗吧!”
江逾白身体伸出栏杆往楼上看,楼上教室也是一片黑,所有人都走到走廊上说话,头顶“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就像一大片紧压地面的乌云。
魏琛站在栏杆边,恰好和往上看的江逾白对上视线。此时天色青黑,白雪如絮,江逾白顶着一张潮湿的、桃子似的脸,眼里有细碎的光,却流露出忧伤,好像一只迷失的雪夜精灵,魏琛很担心天一亮他就会随雪融化。
叶景年向楼上招手,程煦跟在叶蓁蓁身边看雪,对楼下说:“上来玩啊。”
离晚自习结束还有一节课,教室里人很多,几乎每人的手机都开着电筒,好像被私藏在室内的星星。难得今年冬天迎来了一场大雪,又赶上晚自习大停电,大家都很兴奋,很少有人学习,前后桌都聚在一起聊天和玩游戏。
搬椅子的时候魏琛碰到了江逾白的手指,雪团子那么冷。
昏暗的教室里,叶蓁蓁拿笔在桌子上敲了三下,说:“来玩笔仙吧。”
“笔仙笔仙,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今生,若要与我续缘,请在纸上画圈。”
……
“笔仙,我能考上大学吗?”
是。
“……笔仙,我未来能赚大钱吗?”
否。
“笔仙,我以后会有几个孩子……不,还是先问一下我几年内能交到女朋友吧。”
……
所以人都在朝程煦翻白眼。
魏琛看着手里不动如山的铅笔,说:“连笔仙都觉得你好烦。”
“你难道不好奇自己的姻缘吗?”程煦反问道,“你不想知道未来老婆是谁嘛?还有长什么样?好不好看?”
魏琛却低沉着声音问:“笔仙,有女孩喜欢程煦吗?”
铅笔开始缓缓移动,在“否”上画圈。
“啊!”程煦惨叫一声,说:“魏琛你也太狗了吧。”
江逾白立刻警觉地反驳:“你才是狗呢。”
“喂,我又没说你。”程煦瞪他一眼,“你急什么啊?”
江逾白忍程煦很久了,没好态度地说:“反正你骂魏琛就是不行。”
程煦冷笑一声,说:“我们好兄弟之间的事要你管?你是他老婆吗?”
“我……”
魏琛悄悄在桌子底下拉住了江逾白冰凉的手,四方桌面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见江逾白被呛得说不出话来,程煦得意地吹了个口哨。
魏琛却说:“程煦,别操心我老婆的事情了。我觉得你可以先担心一下自己的未来。”
“噢?”
“既然笔仙说你未来不能赚大钱,那可能要辛苦你多攒几年老婆本了。”
程煦脸色陡然一变,偷偷看了一眼叶蓁蓁,忧心忡忡。
魏琛侧身坐着,在黑暗的桌子底下找了一会儿,碰到了他的手。江逾白好像还有点生气,鼓着脸看他。
魏琛只好拍拍他的手背稍作安抚,清明的眼眸好似在说:“乖,别生气了。”
叶蓁蓁谨慎地问:“笔仙,我能考上华大吗?”
她揪心地盯着笔尖缓缓移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影响它的移动轨迹。最终,笔尖在所有人的全程注目下,在“是”上画圈。
叶蓁蓁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
叶景年惊讶道:“好厉害啊。华大分数线那么高,向来只有全省前五十名的人才有机会被录取呢。”
江逾白脑海里突然冒出个声音:如果是魏琛,不用问笔仙也知道他肯定能考上华大。
他一边替魏琛开心,一边又开始忧心。暖融融的热水源源不断地温暖着他原本冷得像冰块似的手指,仿佛永远如此。
叶景年第一次玩笔仙,觉得既刺激又害怕,轮到他提问时恨不得把肺腑中酝酿良久的上万个问题一次性吐出来,然而由于太过激动,平时说话十分流利的他在这一刻居然变成了结巴。
“笔……笔仙……我想……我想问,我……我……”叶景年的娃娃脸此时好像一根苦瓜。
“算……算了……”
他几乎要大哭一场,磕巴又沮丧地说:“同……同桌,轮到……轮到你……你问……问笔仙。”
江逾白握紧铅笔,凝神问道:“笔仙,人死后都会变成鬼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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