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萧霜的时候，唐宁瑜十四岁。
那是初夏的傍晚，她给上晚班的爸爸送饭，正要回去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夏天的雨，总是哗啦啦的，泼水般夸张。她没有带伞，躲在屋檐下，远远瞧见一个不过十岁模样的男孩打着把和他不符的大伞走过来。进了屋檐下，小男孩没有收起伞，只是手腕转了转，伞随即旋转，雨水四处飞溅，滴滴答答落在唐宁瑜的身上。
外面下大雨，屋檐内下小雨。
这会儿正是上班的点，屋檐下只有他们两个人。
唐宁瑜抬头看了看那小孩，小孩白净的脸上扯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显然他是故意。
唐宁瑜从小就乖，成绩也好，老师同学基本上都喜欢这个小姑娘。
这是唐宁瑜第一次遭受这样莫名其妙、不讲一丝道理的针对。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整张脸涨得通红。
她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恶作剧的小孩子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反应，敛起笑，收了伞径直向厂区办公室走去。
夏天的雨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路面上多了些积水，混着泥巴，这还是个砖瓦厂，到处弥漫着粉尘。唐宁瑜走的小心，裤脚上免不了还是粘上了泥水。
一进家门妈妈便拿着块褪了色的干净毛巾，擦拭着女儿混着雨水的脸。
唐宁乖巧仰着头。
“这雨也是的，说下就下了，早知道应该我去送的。”
“没事的，妈妈。”唐宁瑜安慰道。
“唉，快点去洗个澡吧，热水已经烧好了。”
唐宁瑜不敢久洗，匆匆过一遍便走出了浴室。
不算明亮的餐桌上，妈妈烧好了一菜一汤。清炒大白菜、鸡蛋番茄汤。
母亲的脸上是止不住的倦容。
这几年下岗热潮，筒子楼上上下下好几户人家一时都丢了饭碗，前几个月轮到了她家，俩人被辞的时间也就前后脚。
一家人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他们早有心理准备，两个人一时都没了收入来源，按理来说，那么多年，家里也没有什么大笔开销，按道理应该能攒下一笔不小的数目。可家里实实在在的陷入了窘境。
唐宁爸爸好面子，一直以夫妻两口在国企上班为荣。前些年好不容易妻子怀孕，结果生了个女儿，为了响应号召，硬生生顶住各方面压力，没有要二胎。为着这事唐宁爷爷奶奶一直怨言不断，原本说好的，有了孩子，就搬过来给他们两口子带孩子。后来竟然除了满月酒，没有抱过一下唐宁瑜。最后唐宁瑜外婆气不过，来帮衬了小两口。
唐宁瑜爸爸嘴上说着，国家早就说了女儿、儿子都一样，可实际心里还是盼着有个儿子。
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名叫唐承志，他的老婆肚皮争气，头胎就生了个儿子，后来躲到外地去，又生了一个儿子，把老太太乐的合不拢嘴。
只是这弟弟除了能生之外，没什么优点，已经成家立业的年纪，整天混街头，游手好闲。见哥哥家只有个女儿，两眼一转就是三天两头拉着这个哥哥喝酒，给他灌输两个儿子以后给他摔盆养老的念头，然后变着花头问哥哥借钱。刚开始还是几十几百的借，后来说什么生病了、要给孩子攒养老本，口气越来越大，几千甚至上万的要。
很显然，唐承志借了这些钱就没有还的念头。他凭本事搞到的钱，为什么要还？
唐宁瑜妈妈有心劝阻，可唐宁瑜爸爸一心被儿子蒙住眼，再加上身边各种风言风语，硬生生把钱砸了下去。
这下子可搞笑了，每天晃荡在大街上的唐宁瑜叔叔吃香喝辣。勤勤恳恳工作的唐宁瑜一家人倒是栓紧裤腰带过日子。
唐承业没有醒悟过吗？可已经投入了那么多，他存着赌一把的心态，再加上他是一家之主，怎么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决定，害的家里没了那么多钱。
除开借给弟弟的钱，唐承业在外头花钱变得大手大脚，动不动就请客。夫妻俩辛辛苦苦干了半辈子，到下岗狂潮的说法漫天飞时，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了。
好在唐承业之前认识的也不全是狐朋狗友，有个人有点路子，在唐承业下岗以后给他介绍了一个砖瓦厂操作员的工作，收入比不上之前，但是家里好歹也是有份收入了。
这家厂分白班晚班，不论是白班还是晚班，厂里都有便宜的饭菜提供，只是没什么油水，所以很多人还是喜欢自己家里带。
唐承业吃不惯食堂那些不新鲜的菜，还好家离得不远，正好老婆没什么事，就让老婆烧好了带过去。
他们家习惯在餐桌上聊近况，分享每天的所见所闻，主要还是围着唐宁瑜的教育。
唐宁瑜和往常一样说了今天的课，最后支支吾吾说了送饭遇到的事情。
苏华蓉听了女儿的话不自觉红了眼眶，两人都静默了。她从小虽然不是出身在大富大贵的家，但能吃饱，个把月还可以吃上顿肉。上头有三个哥哥，她是家里最小的，因为年龄相差过大，家里都宠着她，从小没吃过苦，后来小学毕业先是在村里干着记账的活，后来家里搞关系帮她在厂里找到份不错的工作。之后听家里的，嫁给了唐承业，两个人都是职工，体面又稳定。生活过得舒畅，她待人处事也就细致温柔，平时遇到的全是体面人，哪能想到，小孩子会这么坏。
“等你爸爸回来，我问问他，是哪家的小孩，我们去讨个说法。”
看着妈妈为她担忧而又气愤的表情，唐宁瑜顿时感觉心里满满的，委屈、难受一点点被分解吞食。随即又想到，小孩子态度可以这么嚣张，他家大人不是领导，也应该是混了很多年的，爸爸才入职没多久，就算自己家占理，要是这么一闹，影响也不大好。只是被甩了点雨水，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和妈妈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妈妈原本红润的眼眶崩不住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都怪你爸爸，把钱全借给了那个讨债的。”
唐宁瑜没有接话，只默默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妈妈。
苏华蓉晚上一般都睡得早，今晚特意熬着，等丈夫的归来。
看着妻子，唐承志一愣，难免有些奇怪：“这么晚还没有睡。”
“今天瑜瑜给你送的饭好吃吗？”
唐承业只当是妻子不知道闹什么脾气了，现在他们俩压力都大，妻子一天就呆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
于是他应声回答：“好吃。”
哪会想到妻子听了她的回答接着说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是吃开心了，瑜瑜被人欺负，你是一点也不关心。”苏华蓉是真的气狠了，胸中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语气里像是带着尖尖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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