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深,月黄昏的火已完全扑灭,余下的宫人在收拾完余烬之后也都各回各处了。庭院寂寂,唯余两三脚步声。
有言抱着一床被子,走进偏殿。世阿诺正蹲坐在床上,环抱着自己的蜷起来的腿,凝视脚尖,眼底无光。
方才种种事情都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从火烧寝房,到国主陛下说,禁足暗香府,其间还穿插了一件让他最在意的事情——玉女方的泄漏。
自从玉女方写成后,一直都存放在书房,夹在师父手抄的《洗笔录》里,直到半年前,江小锦开始在暗香府中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时,世阿诺才亲自把《洗笔录》收进寝房,以免遭到不测。
再者,世阿诺自己也在闲暇之时手抄《洗笔录》,一方面是消磨时间,另一方面是琢磨写书人的用药思路——之所以叫《洗笔录》,是因为其中方子千奇百怪,但都颇为好用,一旦能够对症,则毒师与药师就都不必再动手写药方,直接按着上边写的去抓药即可,以至于墨笔可以直接洗干净悬挂起来了。
江小锦是如何知道玉女方的呢?
他说,整个暗香府都知道玉女方。这在从前是闻所未闻的,又是谁把玉女方传出去的呢?
“主子,您挪挪脚,让奴才把床铺了。”有言说。
世阿诺回过神,一步一缓来到小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一坐下,就握着茶杯陷入了新一轮沉思。
那边,语若已经给盛子器包扎好伤口,并引着他换了一身新衣。
“想什么呢?”盛子器坐在世阿诺对面。
世阿诺见人来了,自然而然地把手中茶杯递给他,可就在盛子器接过茶杯的一刹那,世阿诺突然抬起眼,急切地瞪着盛子器。
“怎么了?”盛子器莫名其妙,挑眉看着手中的茶杯,“这里有毒吗?”
“玉露丸。”世阿诺说,“玉露丸还在寝房,怕不是已经被火烧化了。”
“很要紧吗?”盛子器问。
“那是离离的解药。”世阿诺用掌心抵着额头,不愿接受现实似的闭上眼,心里又一块巨石压了下来。
“啊。”盛子器倒没有过分惊讶,“我要是知道,应该连同解药一起拿出来的。”
世阿诺不说话。
“重新调制玉露丸,很难吗?”盛子器小心地问,“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倒是不难。”世阿诺抬起一双疲惫的眼睛,眼圈隐隐泛起乌青,他太累了,“只是我不知这毒发的周期。最好是一个月,还能为我留出几天烘药的时间。可若是半个月便毒发,定是来不及的。”
“没关系,我相信你。”盛子器双手扣住眼前人的肩膀,用温暖的双手给予他肯定的力量,“你给我解过两次毒,我都安然无恙了。这一次,一定也来得及。”
“我是先制出解药,再依着解药的剂量制作离离。先前的方子还在,我即刻便去寻……”说着,世阿诺便要起身。
盛子器把人按在小凳上,用让人安心的口吻说,“眼下已经很晚了,折腾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了。明日,明日再寻,一定来得及。”
“是啊,主子,先睡下吧。”语若也跟着劝。
“我睡不下。”世阿诺轻轻地摇头,如果有风,他的话一定会被风吹散。
“既然如此,那就为我束发吧。”盛子器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条发带。
世阿诺叹了一口气,微不可闻:“好吧。”
“呦。”语若接了话茬,“主子,您得有三五年没给人束发了吧。”
“是啊。”世阿诺说。
“你从前还给人束过发?”盛子器问。
“嗯。”世阿诺数了起来,“慕容觉,李钦。”
“慕容觉?”
“是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就是国主陛下。”语若抢话。
“……”这次轮到盛子器沉默了。他心里一阵阵的翻涌。
原来他并不是第一人,原来世阿诺也会给别人束发。
虽然早在语若第一次和他讲这两个人的时候,他就知道,早在世阿诺的儿时,就有很多人爱慕他了,但真的从他口中听说这件事,他还是会觉得心里酸酸的。
“那时候,他还不是国主。”世阿诺说,“年年和李钦争着让我第一个给束发,真是幼稚得很。我没办法,只好一年一轮换。想来如今三人离心,和这一年一轮换是脱不开干系的。”
“那你只给一人束发就好了。”盛子器说,“何必让他们争呢?”
“我后来一个都不给束发了。”世阿诺说,“他们一个做了国主,一个被远派到北境,镇守边境,我是一个都不愿意搭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我手法有没有生疏。”
见世阿诺还惦记着给自己束发,盛子器心情很是复杂。
“你之后就没再给人束过发了吗?”盛子器问。
“没有。”世阿诺说。
“我们主子是暗香公子,又不是谁的婢子,干嘛总给人束发啊。”语若不屑。
“那你为什么愿意给我束发?”盛子器又问。
“这不是你要的吗?”世阿诺理所当然。
“那我若是让你年年今日给我束发呢?”盛子器壮着胆子问。
“我看你是给我当药皿上瘾了。”世阿诺拎起发带,“你们两个,别愣在这儿了,快去准备梳洗品。”
“是。”两人心照不宣,应声退了出去。
“我是说真的……”盛子器看着两人退出去,目光转向面前人,“你不是也讨厌这个地方吗?为什么不离开呢?”
“我太想离开这里了。”世阿诺凝视着发带,“我没有一天不想离开这里。但是,眼下还不是时机。”
“你舍不得吗?”盛子器问。
“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世阿诺把发带放到桌子上,“我早就是孤身一人了,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东西是我不能割舍下的。”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盛子器说,“天大地大,总有你可以去的地方。”
“你什么都不明白。”世阿诺说。
“那你倒是让我明白啊。”盛子器心里着急,“是因为枯荣吗?”
“别说了。”世阿诺皱起眉,显然被戳到了痛处。
盛子器叹息,语气中带了点无奈:“能不能对我坦诚一些?我是真的想知道。”
听起来有些可怜。
“一定要知道吗?”世阿诺心里也很无奈。
盛子器没有说话,目光里甚至带了一些央求的意味。
看得世阿诺心底一片柔软。
“好吧。”
世阿诺妥协了。
“虽说我一直说你不聪明,但想必你也猜到了,离离便是我研制出来的,枯荣的解药。”世阿诺缓缓说。
“如果只是为了制药,那你随我回玉首门,我二师父一定也能帮你。”盛子器说。
世阿诺摇摇头:“枯荣,时间太久远了,连我师父都摸不清楚它的药理。”
“难道就真的没有解药吗?”盛子器问。
“有。”世阿诺说,“历任国主手中,都有枯荣的缓药。慕容觉会定期给我缓药,保证我不死于枯荣。”
“这才是你不能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吗。”盛子器倒吸一口冷气。
“是啊。”世阿诺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甚至还弯弯眼角笑了一下,“现在满意了吗?盛少侠。”
盛子器没工夫理会话中揶揄:“若是离离药成,是不是就能离开慕容觉了?”
“是。”世阿诺故作轻松,“你就也能离开我,获得自由之身了。”
“那你呢?”
“我?”
“你会离开这里吗?”
“离开这里,又能去哪儿。我这副身体,早就不属于人间了。”世阿诺盯着烛火的焰,火光在他眼眸中跳跃,“我只是……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委屈求全,在不爱的人身下。
“那李钦呢?”盛子器试探,“他总带你离开吧。”
“你还是不明白——他是汝梁国的左将军,是汝梁国的军魂,我不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而让他和慕容觉反目成仇,否则,这将是汝梁国的灾难。我宁愿我死,也得让他们守住汝梁国的百代光阴。”
“那,我呢?”盛子器心脏怦怦跳。
“你?”世阿诺呼吸猛地一滞,回过头,发现盛子器一直在看着他,目光炯炯。
“我是真心的,想带你离开这里。”盛子器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对你的这种感情,这在我从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我想带你出去,带你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我想给你正常人的生活,想……”
“停住。”世阿诺打断他的话。
“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盛子器问得诚恳,眼睛里闪烁着淳朴的期待。
世阿诺错开目光。
他想起来盛子器醉酒之后的模样,他会认真地看着世阿诺说喜欢,会把带着酒气的吻落在世阿诺的眉心,会拉着世阿诺的手不让他走。
那时,他的心里是欢喜的,这欢喜就是喜欢吗?
可饥饿许久的虎狼遇见束手待食的猎物,也会心生欢喜。
就在刚才,月黄昏走水,盛子器拼了命都要把世阿诺救出来。可世阿诺不敢确定,凭借盛子器一颗不染凡尘的赤子心,如果当时被困在火海之中的是另一个人,他是否也会这样奋不顾身。
那么,他折回火海,取回发带,又该怎么解释呢?
世阿诺扪心自问,什么是喜欢?
是从前给慕容觉和李钦束发时的激动吗?是李钦班师凯旋时替他开心吗?再往前追溯,慕容觉和李钦都说过要迎娶他的无忌童言,那时候的世阿诺并没有为此困扰,这算是喜欢吗?
世阿诺悲哀地发现,他似乎,早就失去了说喜欢的能力。
“阿诺。”盛子器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你不要说了。”世阿诺闭上眼,心中充满痛苦,呼吸都要颤抖。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因为慕容觉自以为是的喜欢而引起的吗?
喜欢,爱,这才是最剧的毒药啊。
盛子器见世阿诺这般模样,心中郁结成块垒,浓眉皱在一起。
“那……”盛子器妥协了,“你不会赶我走吧?”
“当然,我还需要你。”世阿诺睁开眼,看着这个一脸担忧的傻大个,“只要你不乱说话。”
“那我向你保证,在你不想听我说之前,我都不再提了。”盛子器信誓旦旦。
“好。”世阿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不多时,语若取来了梳洗用品,趁着烛火尚未燃尽,天色还没有泛白,世阿诺如约为盛子器束发。
只是,谁都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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