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更深，雪也下得更紧了。为了保证往来便利，暗香府不得不安排人手扫雪。那些在夜里堆积起来的厚重雪花，都会在白天被清扫到两边，开辟出来一条相对干净的小路。
暗香府独有一种叫做千山绝的药剂，平常是白色团块形状的，只需以药钵研磨成粉末，再撒向雪地，不消片刻，雪就会逐渐融化，且地面在短时间内也不会结冰。这药剂在宫中常用，且后宫诸位嫔妃娘娘们也喜欢，所以一到冬天雪季，便经常有人来往暗香府取药，只是备药过程漫长，研磨需要时候不说，用上一次所需的剂量也大，因此暗香府在雪季之前就进入忙碌的状态，早早备上足量的千山绝，以供落雪时使用。
世阿诺站在檐下，捧着手炉看人来人往，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关于昨夜的。
更早些时候，用膳时，展眉来报，今早在药房发现江小锦，毒蛇缠身，形容凄惨，我见犹然惊心动魄。已经让人收押下去，也差人收拾好了，暗香公子不必忧心。
但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风吹拂过世阿诺的头发，雪落在上边，没有融化。
世阿诺的目光回归来往的众人之间。
除非有安防司押人进来，否则也只有这时节，暗香府的人才会多起来。
众人里有个模样灵巧的宫女，领完千山绝之后，揣着药包四处打量，这一瞧，正好对上世阿诺的目光。瞧见世阿诺，宫女也不犹豫，赶紧一路小跑，绕过庭院来到世阿诺旁边。
“可找到您啦。”宫女小喘了几口气，呼出一片片白雾，嘴角却挂着甜甜的笑容。
“嗯？”世阿诺记得她，是珍妃宫里的红缨，早些年，珍妃还没如今这般受宠时，也是她前来替珍妃讨要一些补药方子。
“虽然早听宫里传开了，说暗香府前挂着一具尸体，可吓人啦，但是今天一见，还是觉得传闻要温柔得多……如果不是我家娘娘要我来取千山绝，我断断是要绕着暗香府走的。我看其他人的神色，大抵和我是一样的。再说了，国主陛下明令不许宫城之内动用私刑，让国主陛下知道了，恐怕对您不好。”红缨一口气把话说完了，然后侧着脸观察世阿诺的神色。
“这是珍妃娘娘的意思？”世阿诺问。
“嗯。”红缨咬了咬嘴唇，“我家娘娘还是感激您的恩情的。”
“宫中有没有传闻，我为何下令如此严惩？”世阿诺又问。
“这、好像没有人明着说……”红缨眨眨眼，想起来些什么，回答道，“但是也有传闻，说是从暗香府杂役口中传出的，是因为他偷了东西，心怀愧疚，所以投湖自尽了。”
“区区杂役，哪有这等机会行鸡鸣狗盗之事，一定还有同伙。我不过是以儆效尤，如果这人知错能过，我便既往不咎，如果这人不知悔改，我便只好以暗香府的方法来处理。就是国主陛下来了，又能说什么呢？”世阿诺很有耐心，“所以说，我是在给他机会。”
“哦！红缨明白啦。”红缨点点头，若有所思，“也希望他的同伙能够改过自新，不要给阿诺哥哥添麻烦。再者，再有人在我面前说这件事，我就把真相告诉大家，让大家知道，阿诺哥哥才不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他们把阿诺哥哥想得太坏了！”
世阿诺摇摇头：“这其中事故复杂，红缨，服侍好你家娘娘即可。”
红缨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但看世阿诺不容置喙的神色，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甚好。”世阿诺说。
“我家娘娘身体日渐好了起来，小皇子也很健康。娘娘说，不日请阿诺哥哥去坐一坐，等开了春，再给您尝尝娘娘家乡桃花做的桃花酥。”话本已说完，红缨留意到对面人无动于衷的神色，又补充道，“保证不会撞见国主陛下。”
“好。”世阿诺见她诚恳，再不答应只怕她会难交差，只得先点头了。
这让红缨喜出望外，一双大眼睛里顿时填满神气得意：“太好啦，我家娘娘一定很高兴！”
珍妃原就生得貌美，如清水芙蓉，只因家道旁落，常与世无争，端的是明哲保身。大概也是因此，她受着江贵妃的打压也不敢出声，何况国主原不喜欢私下告小状。前些年，珍妃一度消瘦，还是红缨壮着胆子到暗香府来求药，这才让珍妃身子调顺了，去年还生下了龙子。
红缨记得，那时候，暗香公子还说过，是药三分毒，可做好以身试毒的准备了？可如今看来，珍妃娘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嘛，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去了，定是阿诺哥哥嘴硬心软。
雪还在下，一阵风吹来，几片雪花迎面扑向世阿诺。世阿诺转身回避，雪花扑在绒面披肩上，不多时，便化作一个个水点子。
昨夜雪更大，世阿诺醒时，窗外有风呼啸着狂卷梅枝，雪团扑簌簌敲着窗柩打着枝丫，是寂夜最大的声响。好在屋内炭火足够，与窗外风雪隔绝开来，让人并不觉得寒冷。他一梦方醒，只记得听到些开门的动静，果真就看到盛子器端着油灯，撩着门帘，准备出去，见床上的人醒了，才放下门帘，转过身来。
“你醒了啊。”
“你要去哪里？”
“觉得有点热，咳……咳，我出去走走透透气。”盛子器此时体温高得惊人，强忍着说话时体内气息流转带来的不适，随着咳嗽，只觉得口中粘粘乎乎，一阵腥甜顺着嗓子冲了出来，想必是血。尽管故作镇静，但他有预感，如果再不冷静下来，不久就会被紊乱的气息冲得七窍流血。
不能再拖了。
不等回应，盛子器复又推开门，疾步走向门外。一出门，风雪撞满怀，雪片子呼啦一下子扑上脸，甚至在没有扑上脸、只是靠近的时候就化作雪水，糊在盛子器脸上。
温度骤降，这下终于舒服了一些。盛子器连连深呼吸，闭目调息。
世阿诺来不及穿戴完整，只从桌上掠了一只白玉小瓶，抄起衣架上的披风，一甩衣摆披在身上就跟着出门。
雪色把夜晚映得恍若白昼，只是天光依旧黑暗，连星星都藏在雪点子里，看不分明。室外寒冷，加之披风之下只有亵衣在身，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世阿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眉头微皱。沿着回廊走了几步，世阿诺张望四周，雪色惨白，险些刺痛双眼，这才终于在莹白的雪地中看到了一豆灯火，是盛子器。
因为贪凉，盛子器褪去上衣，赤着半身躺在雪地中，手里握着半截蜡烛，蜡泪顺着蜡烛往下流，凝结在虎口，盛子器浑然不觉。
世阿诺趁着雪色与灯火微弱的光，向着盛子器的方向走过去。雪在脚下发出嘎吱的声音，每一步留下一个深窝，脚印从回廊蔓延到庭中，世阿诺顶着风雪来到盛子器身边。
离离乃是火性之毒，火从身体中烧，单靠雪来体外降温远远不够，甚至可能因为内外冷热不均衡而使受毒人五脏六腑俱裂。这怎么行？
“起来。”世阿诺声音中少有的带着些关怀。
盛子器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只顾得紧锁眉头，豆大的汗珠从身上一颗颗滚落，掉进雪里，与雪水混在一起。
此时毒火即将攻心，脑子哪里还有处理听到的话的能力？
一阵风来，吹得萧瑟。世阿诺紧了紧手心中的药瓶子，一撩披风蹲了下来，从白玉小瓶里取出两粒砂蓝色小药丸，捏起盛子器的下巴，往他嘴里塞了一颗。
盛子器十分配合，仰头咽了下去，只觉得一阵清凉顺着喉咙掉了下去，正与体内燥热相抗衡，但药丸毕竟只服用了一粒，似乎又不足以消灭体内那股子燥热，反而像石头一样激起一层层的浪花，更难耐了。
要更多才行。
要……更多。
盛子器猛的睁开眼，睁开布着血丝的眼睛。在眼前，是一节白玉一样的手腕，那只手里就捏着一粒药丸，一粒能抚平心火的药丸，如此诱人。容不得多想，呼吸之间，盛子器出于本能攥上那节手腕，冰凉入手，一时之间竟舍不得撒开，就着手指噙走那粒药丸。
肌肤的燥热与气息的温热扑打在世阿诺比雪冰凉的手腕与指间，冷热冲撞之间，世阿诺下意识要回避那如洪水猛兽一样的热——唯恐被烈火融化了。可盛子器哪里允许？药丸不过正正好平息了体内的悸动，风雪也只能抚慰体表的燥热，还有另一重渴望在身体里叫嚣，让他拖着世阿诺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人拽进怀里。
世阿诺力气自然不敌盛子器，顺着力道跌进盛子器怀里，温暖，却还不是贪图温度的时候。看着他一双熬得煞红的眼睛，世阿诺知道，那是盛子器身体即将到达极限的表现。刚服用了玉露丸的盛子器实际上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切忌寒性的刺激，可此时他人就在冰天雪地里躺着，这可如何是好？
盛子器另一只手已经环上世阿诺的腰，还有越收越紧的趋势。再这么下去，只怕就来不及了。世阿诺下意识扬起左手狠狠拍打在盛子器脸颊上，随着清脆一声回响荡在庭院里，盛子器身体狠狠抽搐一下，接着手放松了一些。
如果阻绝气息，或许还有转机。
容不得多想，世阿诺手掐着盛子器的脖子，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使出最大的劲儿阻断盛子器呼吸，避免气息流窜引起五脏六腑破裂。随着呼吸越发困难，盛子器眼中猩红逐渐褪去，人也慢慢恢复了意识。
“咳……咳！”盛子器呼吸不顺畅，一甩手，就要将世阿诺推出去。
世阿诺架不住盛子器的力道，整个人被推翻在雪地里，蚀骨的寒意又席卷而来，与先前的灼热形成鲜明对比，世阿诺隐隐打了个寒战，却顾不得自己，赶紧转身去看盛子器。
盛子器喘了几口粗气，原本抓着世阿诺手腕的手落了空，垂进雪地里连抓几捧雪。世阿诺哪里允许自己的功夫付之一炬，赶紧趁着雪里的人尚且有意识的时候，抓着他手腕要把他拖起来。
“跟我来……”世阿诺把他的胳膊支在自己肩膀上，试图把整个人扛起来。
盛子器恢复了一些精神，歪歪斜斜倒在世阿诺身上，抵在他耳朵边喃喃：“热，好热……”
世阿诺眉头微皱，怎知这耳边热气于他而言不是毒药？盛子器人高马大，压得他几乎走不动路，半拖半拽都是勉强，何况盛子器还总要往下坠着去贪雪地的凉。
好在最要紧的五脏六腑已经远离了雪地，世阿诺顾不得那么多，几乎是半爬半拽，用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把盛子器拖到庭院廊椅上。风从回廊穿过，雪打不到这里，也还算安全。只是世阿诺出门时本就仓促，现下单薄的衣衫都让雪水湿透了，敷在身上，黏糊糊，冷冰冰。他须得守着盛子器，看玉露丸与离离药性对冲的效果如何，又恐怕盛子器贪凉，再滚进雪地里，到时候性命不保，又要到哪里去寻找这么称心的药皿呢？
也罢，反正多年来早已习惯了这温度。现下再有彻骨的寒意，也比当年好上许多，比枯荣毒发好受许多。
这样想着，世阿诺留意到，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有两颗距离很近的星星交替着明灭，一闪一闪，像呼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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