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盛子器平复下来时，一刻钟时间已过，风雪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低头看看自己，衣衫略有凌乱，甚至中衣交叠的痕迹都不是他一惯的作风。随后，他感觉肩头有点沉，再偏头看，才发现肩头靠着一个冰凉的人——正是世阿诺。
世阿诺睡眠极轻，这会儿是好不容易给盛子器套上衣服，累坏了，才借着盛子器不知道，倚着他暂做小憩，他一动，世阿诺自然而然就醒了。
盛子器下意识要环着世阿诺的身子，怕他跌下去，却在看见他睁开眼的瞬间，手停在了半空：“呃……”
世阿诺未有言语，只兀自垂下眼，重新整理披风，好像是在掩饰什么。他从来要强，只把最冷峻的一面摆在诸人面前，却不想今夜事发突然，再一次做了不能被别人知道的事情。他不想看盛子器的眼睛，倘若盛子器问起什么，他怕来不及临时编一个谎。
盛子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收回手，挠挠后脑勺。借着世阿诺整理披风的空档，他看见世阿诺披风里单薄的衣料，回想自己闯出房门时，他就穿着这件衣服，应该是他直接追了出来。想到这里，他倒有些不自在，目光下移，又看见世阿诺湿透了的裤脚，隐约可见有些冰碴子在上边，一定是在雪地里淌过。
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陈。
“要不要回去换件衣服？”盛子器关心。
世阿诺摇摇头，反问，“你感觉如何？”
“看见你靠在我身上，还挺不自在……”
“我问你身体如何。”世阿诺无奈，打断了他的话。
“也很好。”盛子器赶紧回答，展开双臂向世阿诺示意，“没有任何问题。”
“看来已经无事了，但还不可掉以轻心。这是离离第一次毒发，看来药效是有些猛烈了。”世阿诺凝视着雪面，若有所思。
“我只记得正在睡觉，突然身体非常热，体内血液流转飞快，几乎要把我转晕了，身体本能想要非常凉的东西，怕打扰你休息，我原本想自己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还是吵醒你了。”盛子器颇为感慨，语气中带着点抱歉的意味。
“是啊，你好大的胆子。”世阿诺眯眯眼。
“是，小人有罪，一时鲁莽冲撞了暗香公子，罪该万死。只是不知我这离离之毒是否已经解了？”盛子器顺着他的话说道。
“玉露丸只能暂时抑制离离的毒性，至于彻底根除药性，只凭一次用药，还是不能。”世阿诺说，“改进之处尚在，待我细细琢磨。”
但世阿诺没有说，也许离离是无法根除的。毕竟离离只是用来和枯荣对冲的药，他没有考虑过，离离又要如何根除。
“好吧，不过倒不是我怕啊，是怕你又要为此操劳了。”盛子器说。
“什么意思呢。”世阿诺说，“真的担心啊，索性还是把你绑起来，你出不去，就吵不醒我，我还能睡个饱觉。”
“不要吧。”盛子器说，“会出人命的。”
“我手下的人命倒也不少。”世阿诺轻飘飘地说。
“所以不能再多了，不然到了奈何桥上，得有多小小鬼抓你脚踝啊。”盛子器说。
“唉，恐怕那时，连我的灵魂都被药腌渍透了，小鬼只要碰到我，就会魂飞魄散。”世阿诺歪歪头，颇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
“那我到是有点想和你死在一处了，以防有什么歹人想把我推下奈何桥。”盛子器说。
“盛少侠刚强勇武，又自诩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么会忌惮这些鬼神之说。”世阿诺问。
“那是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被师父带回玉首门之前，也是个乞丐。”盛子器说，“应该还是前朝，那时候慕容家还没有夺权篡位，乞丐窝里，就是谁骨头硬谁说话就算数。”
“那你应该是他们里边说话最有用的。”世阿诺说。
“非也。”盛子器说，“我那时候只是长得健壮一些，只会用一些蛮力。最开始还好，见人不爽就揍，后来进了一家布粥的寺院听经，听来什么阿鼻地狱，又在茶馆听来些什么奈何桥投胎转世之类的说法，就知道，打人是不对的。”
“你还去寺院听经？”世阿诺怀疑。
“我也说了，寺院会布粥，但是要听够一场经才行。”盛子器揉揉额角，“我只挑感兴趣的听，其他的，都睡过去了。”
“这才像你。”世阿诺说。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盛子器苦笑一下，接着说，“反正在那之前，我都用拳脚解决问题，为了活着嘛。”
“所以你担心那些人死了之后会找你报复？”世阿诺问。
“是啊，没准他们没我这么好运，一早就冻死饿死了呢。”盛子器语气轻松，“没准就在奈何桥边等着把我推下去呢。”
“你是怎么用这么轻松的口吻说出这种诅咒的？”世阿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哦，可能是和你待久了，所以潜移默化了。”盛子器说。
“少来。”世阿诺往旁边挪了一下，立刻被冷风冲连连咳嗽，“咳……”
“喂你没事吧？”盛子器紧张，赶紧站起来。语若曾经说过，枯荣会让世阿诺比寻常人更加畏寒，两人就这样在冰天雪地里枯坐了许久，竟然忘了这回事。
“没……咳、咳，死不了。”世阿诺再次把披风拉好，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去。
“不然你回屋里歇着吧，屋里还有炉火，暖和一些。”盛子器心跟着揪了一下。
“不……”世阿诺倔强地摇摇头，“离离毒发只在顷刻之间，我必须亲眼看着你，屋子里太暖，恐对你不利，我且就在这里坐着，也好握住你的命。”
“你看你，把自己折腾得不轻。”虽然世阿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为了离离，但盛子器着实觉得心里一片暖，“刚还说不怕出人命，现在又要受冻在这里陪我。”
世阿诺狠狠瞪他一眼。
盛子器想，嘴硬心软。这是从三师父那里学来的词，但三师父说，这种话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不然会挨揍。
“这也没什么。”世阿诺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冷的，“比起枯荣毒发，根本不算什么。”
“枯荣毒发的时候，是奇冷无比吗？”盛子器想，刚才的一番话也许会让世阿诺卸下心防，不妨从这里入手，多多了解他。
“是啊。”世阿诺没好气地说，“不仅如此呢，枯荣每季毒发一次，除非按时服用解药，否则毒发之时，人如寒冰蚀骨，冷香弥漫，不出三日，就会化作一具覆着霜华的枯骨，血肉早被引来的虫蚁蜂蝶分而食之。”
“嘶……”盛子器倒吸一口凉气。就是二师父的毒，也没这么诡异的。
“所以呢，我本人也和冰窖没什么区别。”世阿诺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那你知道我是火炉吗？”盛子器对眼前人的反应不太满意。
“嗯？”
还不等世阿诺说什么，盛子器直接把他整个抱住，按在怀了。
“你干什么！”世阿诺使劲推他，根本推不动分毫。盛子器身强力壮，又岂是他能反抗的。
“我好像有点热，给我抱一下降降温。”盛子器说。
世阿诺果然不挣扎了。
但距离毕竟是太近了，近得两人的温度透过衣服缓缓纠缠在一起，冰与火撞在一起，形成两人之间的温暖。
太暖了。
世阿诺抬起头，看见盛子器闭上的眼睛，他的气息扑在耳边，炽热，绵长，像一汪清澈的温泉，缓缓将他包裹，让他沦陷。
以后要怎么离开呢？
世阿诺突然想到。
“在想什么？”盛子器低头看看怀里的人，被那双带着哀伤的眼睛惊得心中一跳。话本里让人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奇石珠宝恐怕也就不过如此了，可为何没有人来争过？
“没什么。”世阿诺一口否决。
“为什么要服枯荣？”盛子器轻轻地问。
“别问了……”世阿诺闭上眼。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躁动，盛子器眼尖，瞧见不远处隐约有灯火的光亮。
世阿诺感觉到动静，也抬眼去瞧。
“去看看吗？”盛子器低头问。
“不必了。今夜雪大，足迹都会被掩盖。”世阿诺说，“他选今夜动手，倒是个明智之举。”
“你是说，江小锦？”盛子器又问。
“他觊觎药房已久，加之梅蛇之事风波未平，我料他最近会有所行动，果不其然。”世阿诺不紧不慢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捉贼？”盛子器跃跃欲试。
“等就是了，今夜无需打草惊蛇。”世阿诺缓缓舒一口气，“他偷偷潜入淬毒房偷药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自然不会放任不管。只是先前时候未到，我没有合适的机会处置他。”
“嗯，眼下终于到时机了。”盛子器点点头，之前世阿诺所做的一切都合理了起来，也为他高兴。
“不错，你确实有灵根。”世阿诺说。
“都说了不是这种……唉，罢了，你愿意说就说吧。”盛子器摇摇头。
世阿诺确实累了，不多时，就在盛子器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盛子器看着怀里熟睡的人，心中生起无限恻隐。
他最初是笃定了试完药就离开这里，去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的，可是事到如今，又如何能真的一走了之？
若是此后一走了之，谁来暖他？
盛子器摇摇头。这些事情，于他而言，实在是太复杂了。
翌日，盛子器因为一宿都没有睡好，缩在屋子里补觉。暗香府须得暗香公子出面理事，所以世阿诺揣着手炉站在廊口看人们往来。困则困矣，但好在无需再安排什么，也就没有耗费精力的事情了。
红缨走后没多久，府外有声音传唱道：江贵妃驾到——
往常她可是瞧不起这地方的，今日前来，怕不是因为江小锦之事已然传进她耳朵里。
世阿诺立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往院门处走，且心中笑道，男人之间的事情，居然还要靠女人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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