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府只在外院清扫了雪，江贵妃嫌内院晦气，且积雪未扫，轿辇行走多有不便，就把轿辇落在了院门前，并将整座暗香府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进出。
她本就生得仪态万方，此时身着明黄色织花缎做的夹袄绣裙，让雪狐毛围领披肩簇拥着，加之发髻间凤钗金珠流光溢彩，就更显雍容华贵了，衬得暗香府简单朴素。
“世阿诺人呢？”她声音中有明显压制住的愠怒，人却还维持着来时高贵不已的姿态，一双眼自上而下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一众人，从鼻腔发出不屑的哼声，“还不速来面见本宫。”
“回贵妃娘娘，已经派人去请了。只是贵妃娘娘常年不曾在咱们这儿走动，今天前来是所谓何事呀？如果是要千山绝，派人来取就成，不劳您亲自动身。雪天行走不便，贵妃娘娘凤体受损可就不好了。”有言在下边拖延时间。
“多嘴的奴才，给本宫打。”江贵妃连手势都懒得做，更没拿正眼看。
手下人一听命令，半分不敢迟疑，三人上前，两人按着有言，一人抄起棍棒就往他背上打。
江贵妃带的人马多，更是连棍棒都带上了，显然有备而来。有言被按在雪地上，胸前让雪水浸湿了一片，手腕粗的木棍一下下敲在脊梁骨上，发出一声声闷响，隐约间还有骨头摩擦声。江贵妃宫里的太监都训练有素，下起手来只狠不轻。
数棍齐落，有言咬紧牙关，咬到下巴都要脱臼了，太阳穴也直突突地跳，也不过闷闷地哼了几声。跟着世阿诺这么些年，也没受过这等皮肉之苦，挨了这么几棍子，身体都要支离破碎了，豆大的汗珠立刻布满额头。
可有言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说。
暗香府的一众人等也只是跪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情——只怕会激怒江贵妃，让有言吃更多苦。
“停下。”世阿诺的声音比人更先出现，声音气微，却坚定。
小太监手中动作停顿了一下，在心里简单衡量江贵妃和毒君子的重量，这一棍还是落在了有言脊梁骨上，发出重重的闷棍声。
“恭迎……暗香公子。”有言吊着一口气，先前不出声，这一喊，用尽了所有气力，嘴角也流出一股鲜血。
余下众人立刻纷纷转了面向，向世阿诺行礼，齐声道：“恭迎暗香公子。”
世阿诺一来，众人立刻有了主心骨，也有了底气。
“暗香府乃国主陛下直接管辖之地，谁敢在此行私刑？”世阿诺终于踩着积雪来到了后院门口，一双明眸炯炯有神，直盯向坐在轿辇上的江贵妃。
小太监一听“私刑”二字，不敢再打下去。好在江贵妃招了招手，三人识趣地抛下有言，纷纷低着头站回江贵妃身边。世阿诺向旁边人打了手势，几人把有言抬了下去。
“暗香公子教训下人无方，本宫来替你管教一番。”江贵妃拖着高傲的语气道，“奴才就是奴才，不打不骂，拎不清自己的地位。世阿诺，你平常是如何管教他们的，小小太监也敢和主子顶嘴。”她言下之意，是提醒世阿诺认清是国宫里奴才的身份。
“暗香府直隶于陛下，本公子管教亦源于国主陛下教导之方。倘若贵妃娘娘有异议，大可以禀报国主陛下。”世阿诺不卑不亢。
“你、大胆，竟拿陛下来压本宫！”江贵妃怒目圆睁，披风之下的手也不自觉握紧了轿辇扶手，“还不快跪下认罪！”
“陛下有命，令我可只跪天地君亲师。”世阿诺依然不紧不慢道，“何况，本公子何罪之有？”
“把他给本宫摁下去！”江贵妃好看的眉毛几乎都要拧成一团了。她当然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此时，世阿诺显然处处顶撞，让她颜面扫地，
她人已被激怒，威严受损，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是。”几个太监低着头应答，踩着碎步来到世阿诺身边，低低说一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对不住了”，按着世阿诺的肩膀意欲把他按下去。
世阿诺身娇体弱，此刻却立得笔直。
江贵妃哪受得来这等气？当即吩咐：“打弯他的腿。”
“是。”几人不敢不应，为首的绕到世阿诺身后，一脚踹到他膝窝，世阿诺吃不住力，踉跄着往前挪了一小步，膝盖重重地跪在雪地上，手炉也跌到雪地上，被一个太监一脚踩上。
“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吧。”江贵妃指尖摩挲着怀中手炉束袋上的刺绣纹路，语气之中不无高傲。
雪还在下，洋洋洒洒的。一片雪花挂在世阿诺睫毛上，世阿诺看不清眼前景象，只觉得自己和这片大地一样，都被大雪覆盖了。
江贵妃虽有轿辇遮身，又捧着手炉，但天寒地冻的，到底不如在屋子里暖和。没得到想要的结果，耐心也在一点点消磨殆尽，终于忍不住了。
“世阿诺，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宫墙院内，竟敢毒害皇亲国戚。”
“贵妃娘娘说什么，本公子听不明白。”世阿诺淡淡道。
“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你这贱奴对本宫弟弟做了什么，以为本宫不清楚吗？赶紧把人还给本宫。”江贵妃拿捏着腔调说。
“若贵妃娘娘所言为江小锦，便休怪本公子不能交人。江小锦意欲在暗香府行鸡鸣狗盗之事，本公子也不过是按照暗香府的规矩，将人就地正法。”世阿诺不紧不慢道。
“什么规矩什么就地正法，分明就是私刑，还胆敢在这里巧言令色拒不认罪！”江贵妃气得肩膀发抖，指着世阿诺怒道，“来人，给本宫打，打到他认罪为止。”
“是。”几个太监听命上前。
“暗香府直隶于陛下，我看是谁敢在此动私刑。”世阿诺手撑雪地，试图忍着膝盖传来的痛站立起来。
太监听了这话，停在半道，看向江贵妃征求意见。
“别忘了，是谁在养着你们。”江贵妃恶狠狠地说，“身为下官顶撞本宫乃是死罪，陛下来了也一样由不得他，你们只管打，否则本宫便治你们不听命的罪。”
“是。”太监们不敢再停留，抄起棍棒走到世阿诺身边，举棍就打。
世阿诺身单力薄，吃不住棍棒的力，三两下就被打得跌进雪地里。闷棍之下，伤似乎是在皮肉，内脏却也跟着受牵连。三棍下去，已然头晕眼花。
暗香府素得世阿诺教导，凡事不求人，只有别人求暗香府的份，众人低着头，面面相觑，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求情。
“贵妃娘娘，这样打下去，只怕要出人命呀。”旁边的太监侧耳跟江贵妃说。
“怕什么。”江贵妃得意道，“那么些个毒蛇毒药都没要了他的命，区区几棍子，哪儿那么容易让他死。”
世阿诺低着头，咳嗽两声，攥着拳头试图扶起身子，立刻被落下的棍子打回雪地里。一口黑血吐在了雪地上，也染红了胸前一片。
“贱命就是贱命，死都死不了。”江贵妃慢慢悠悠道，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太监一听这话，也不敢多说，只能噤声了，招呼着棍子往世阿诺背上落。
约摸落了有七八棍，世阿诺气息奄奄，江贵妃也担心真把人打死了，赶紧喊停。
“本宫再问，你可知罪？”
世阿诺缓了缓气，字正腔圆道：“本公子概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何罪之有？”
“还有力气顶嘴，看来打得还不够狠。”江贵妃冷哼一声，“元福，你去打。”
元福是方才与江贵妃说话的太监，在一众太监里最是身强体壮。他领了命，接过木棍，见世阿诺肩背已有血渍，身下更是有一滩鲜血，于心不忍，但贵妃有命，他也不得不听从。
“暗香公子，您就认了罪吧。我们娘娘也是爱弟心切，您认个罪，等娘娘气消了，就没事了，何苦受这皮肉罪呢？”元福小声劝说。
世阿诺听在耳里，却一言不发。
“嗨呀。”元福也无奈了，只能听命动刑，万分不忍地举起棍子。
就在这时，门外唱道：“国主陛下驾到——”
随后又有声音唱：“珍妃娘娘驾到——”
“恭迎陛下，恭迎珍妃娘娘——”众人赶紧行礼。
“臣妾恭迎陛下。陛下怎么有兴致来这里呢？”江贵妃从轿辇上起身，挪着莲步走到慕容觉身边。她自负恩宠殊荣，无需多行礼。
哪知男人直接把迎上来的人推开，径直走向倒在雪地里的世阿诺。此时世阿诺因失血，早已面色苍白，他的体温和常人相比原本就偏低，此刻在雪地里跪了一刻钟有余，更是寒凉了。慕容觉心疼不已，眉峰紧蹙，顾不得在场人这么多，俯下身子，直接把世阿诺横抱了起来，护在怀中。世阿诺气若游丝，呼吸之间都是血液的味道，更是没有再说话的力气了。
众人也只敢低着头，听候发落。
“你干的？”慕容觉声音带着威严的压迫感，锐利的目光箭一样射向江贵妃，后者见状，扑腾一下跪了下来，华袍上沾满了雪水。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江贵妃知道自己触了霉头。她只知道陛下重视暗香府，却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陛下能做出这种事……她漂亮却不太聪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臣妾、臣妾并非无端生事，是、是他先蓄意谋害皇亲国戚，臣妾不过想教训教训他……”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江贵妃越位，在宫中动用私刑，触及暗香府，已是大罪。传寡人令下，降江贵妃为嫔，禁足绮月宫，永不晋位。”慕容觉的声音不容置喙。
绮月宫的众人面面相觑。这是汝梁国立国以来的第一次嫔妃降位，而且是永不晋位。
“不，不，陛下，您听臣妾解释……”江嫔紧紧抓着自己的裙角，牙齿咬破红唇，渗出丝丝鲜血。见陛下如此绝情，她也是痛心疾首，难道从前床笫的私话都被抛之脑后了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这个赐予她无上荣华富贵的男人，会因为这区区一件小事就剥夺了她的荣耀？她一时之间头晕脑热，跪在地上匍匐向前，拼命要抓住保证自己荣华富贵的那一片衣角。
浓重的血腥味让慕容觉恶心不已——不是恶心怀中散发着血腥味的人，而是恶心跪在地上的这个让血腥味散发出来的毒妇。他不想再看见她，连厌恶的眼神都不愿意施舍，抱着世阿诺径直走进内院。
江嫔落魄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抱着别的男人走进那自己嫌恶无比的内院，心酸的眼泪顺着光洁脸庞落了下来，在寒风中逐渐凝上一层淡淡的霜。
“江姐姐，您动谁都不该动他呀。”珍妃在一旁轻声道，声音温婉，却不乏底气，“他可是陛下点名的暗香公子。旁人看不出来，我们这些为嫔为妾的，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江嫔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晶灿灿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这些年来，她深爱着当今的国主，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如何爱人、如何被爱，以及如何拥有更多宠爱上，对其他事竟然浑然未觉。
她愣愣地回味着珍妃的话，细细想来，更是恶心不已。
世阿诺……
她嘴里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是天下最毒的一味药，让人生不如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