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

卯时的雪,下得最寂静。

细绒般的新雪层层覆住奚城青灰的瓦楞与街衢,将人间烟火气都压得低了三分。江府后院通往外巷的小门外,却反常地涌出几分压不住的稚嫩喧闹。奶娘赵妈裹着厚实的靛青棉袄,怀里却像护着稀世珍宝般严实搂着个粉妆玉裹的雪团子。

正是五岁的江家小少爷江楚。

他一张小脸白得几乎透明,被狐裘兜帽围了大半,只余下一双异常乌黑清亮的眼睛露在外面,好奇地张望着这被雪洗净的世界。身后跟着四个垂手屏息的小厮。

“小祖宗,看也看了,雪也玩儿了,这风里可站不得了!” 赵妈絮叨着,声音带着暖绒绒的哄劝,“咱们不是说好了?好好喝完了今儿的药,就出来瞧瞧这新雪,可不兴久待!冻着了,夫人可要扒我的皮了!”

江楚没应声,只从狐裘里伸出一只同样细白瘦弱的小手,接了几片雪花。那手在冷空气里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他今日能出门,确实是昨夜捏着鼻子灌下那碗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汤换来的。此刻吸一口清冽的寒气,肺腑间那股沉闷的药味似乎都淡了些,值得。

忽然,他的目光被巷口转角处一大团格外突兀的雪堆吸引。

“咦?” 江楚的小手指向那边,“赵嬷嬷,那里……好像躺了个小雪人?”

那雪堆形状怪异,不似天然堆积,隐约勾勒出一个蜷缩的人形,半埋半露。

赵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起初不在意,随即心头一跳。那哪里是雪人?分明是个人!一大片肮脏的灰色粗布裹在身上,露出的部分早被雪覆盖,若非那微微拱起的轮廓,几乎被当成了杂物。

“哎哟!作孽哟!” 赵妈赶紧把江楚的眼睛捂住,自己也有些心慌,“快走快走,脏东西,看它做什么!定是哪个不争气的醉汉冻死在这儿了!”

她生怕污了小少爷的眼,更怕寒气过病气。

江楚却用力扒开赵妈的手,执拗地看向那雪堆。雪似乎小了些,他看得更分明。

那“雪人”压在胸前的残雪缝隙里,露出一点冻得青紫僵硬的皮肉,紧挨着地面的下颌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白色雾气在风雪里浮动了一下,几不可察。

他还活着!只是被冻僵了!

这个认知像根冰刺瞬间扎进江楚幼小的心尖。府里养的小雀儿冬天冻僵了翅膀,娘亲都要小心翼翼地呵着暖气救回来。何况这雪堆里的人,还是个活人。

“不是雪人……”江楚的声音带着一丝丝颤抖,“那是个人!他会冻死的!” 他猛地用力扯了扯赵妈厚实的衣袖,乌溜溜的眼里满是焦急,“快……快带他回去!像带雀儿那样!暖暖!”

赵妈心疼自家小少爷的良善,但更多的是担忧:“我的小祖宗!这不知根底的人,万一是拐子或是犯了病的……”

“不救他真会死!” 江楚眼里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泪水,小手急急地指向身后一个年岁稍长的壮实小厮,“小满,你去!快把他背回去,带到暖和的屋子里去!”

小厮小满面露难色,看向赵妈。这等冻僵在巷口的无名无姓之人,府里管事未必愿意管。

“快去呀!”江楚跺了跺脚,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微微发颤,小脸更白了些,“我让去的!爹爹娘亲若是怪罪,都算我的!”

赵妈一看江楚这情态,知道他犯了病根里带来的倔劲儿,又怕他真急出个好歹,忙对小满点头:“听少爷的!赶紧的!背回去!从后厨那边的角门进去,直接背到放旧物的小柴房去!千万别惊动前面主院!”

她飞快地安排着退路,既不想忤逆小主子,更不想给主家惹麻烦。

小满得了令,不再犹豫,大踏步奔过去,扒开那人身上的积雪。

那人蜷缩得像个冰冷的石块,小满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抱起来。是个孩子,只比小少爷高一些,异常瘦小,被一层薄薄的、污秽不堪的破棉絮包裹着,露在外面的肢体青紫僵硬,如同冻硬的萝卜。一张脸也蒙着灰雪,只余下紧闭的眼睑和嘴唇泛着可怕的乌色。唯有那极其微弱的气息,证明这不是一块死肉。

江楚被赵妈更紧地裹在怀里,避过了那孩子可怖的模样,只看到小满背起他快步往偏门走。他轻轻吁了口气,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狐裘边缘。

能带回去,就好了吧?

那小乞丐被暂时安置在下人所用堆放柴草杂物的一间小偏房里。江楚发了话,赵妈不敢怠慢,立刻命人烧热水,亲自拧了热毛巾一点点擦拭那孩子冻僵的脸和手脚。温热的气息和摩擦渐渐唤醒了一些活气。盆里的水很快变成了污黑浑浊的颜色。

不知过了多久,污雪和泥垢下露出的竟是一张清秀得出奇的脸蛋。虽因冻饿有些脱形,但眉骨挺括,鼻梁秀气。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

当小乞丐终于微弱地呻吟一声,挣扎着掀开沉重如石的眼皮时,赵妈正端着一碗温热的米汤凑近。那骤然睁开的双眼,让赵妈端着碗的手都顿住了。

那不是寻常乞儿麻木混浊的眼神。

那双眸子漆黑得如同最深的墨玉,眼白却清澈干净得出奇。他并未因为获救而显出谄媚或惶恐,只是用那双异常清亮的眼警惕地、无声地扫视着赵妈和这陌生的环境。

恰在此时,闻讯赶来的江老爷江承嗣掀帘而入。他听说儿子救了个冻僵的人回来,特意过来看看是何等样人。甫一进门,锐利的目光便与那双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狼崽子般警惕清亮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江承嗣的脚步也停住了。他经营商行多年,眼光毒辣。这眼神,绝不是寻常乞儿该有的。浑浊的世道能碾碎很多东西,唯独这样未被世事磨灭干净、如锥在囊底的机灵劲儿,装不出来。

“叫什么?多大了?” 江承嗣开口,声音沉而稳。

“……沈照。”冻僵的喉咙里挤出模糊的两个音,像是砂砾摩擦。他艰难地动了一下嘴唇,试图表达更多,却因虚弱和冻伤而语不成句。但那双眼睛,依旧倔强地迎视着江承嗣探究的目光。

旁边的赵妈连忙补充:“禀老爷,看身量骨龄,约莫五六岁年纪。”

江承嗣目光在那名为沈照的孩子身上转了一圈。瘦骨伶仃,但骨架还算匀称。冻饿脱了形,养些时日未必不成样子。

他沉吟片刻。

少顷,江承嗣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地跟在赵妈身后的江楚。小少爷穿着一尘不染的细软棉袄,带着病气的苍白和一种玉娃娃般的精致,与沈照的狼狈如同天地之别。

“楚儿,”江承嗣蹲下身,声音放温和了些,“你捡回来的人,你想如何安置?”

江楚立刻上前一步,小脸仰着,毫不犹豫:“等他好了,让他陪我玩吧,我们可以一起读书……”

江承嗣看着儿子干净清澈又带着病气的眼睛,又瞥了一眼柴草堆上那目光清亮的孩子。

“好。” 江承嗣一锤定音,转向赵妈,“好生照顾着,请大夫来瞧瞧,别留病根。待他好利索了,便收拾干净,到楚儿院子里做个贴身小厮。”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沈照身上,带着一丝审视的锐利,“名字既叫沈照,倒不必改。往后,就在少爷跟前好好学着规矩做事。”

沈照似乎听懂了。那双疲惫至极的眼睛慢慢挪向江楚,里面翻滚的情绪复杂难辨,劫后余生的惊悸、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深入骨髓的卑微,以及一丝骤然找到一线依附缝隙的茫然。

而五岁的江楚,则弯起苍白的小脸,对他露出一个毫无心机、全然欢喜的笑容。像冬日柴房外偶然漏进一线微弱的阳光。

风雪犹在窗外呜咽,一方小小的、简陋的柴房里,命运的丝线就此缠绕。 炉炭氤氲的热气和着淡淡的墨香,是新日子里江楚觉得最熨帖的气息。赵妈小心地替江楚系紧了月白色细棉长衫的领口,又仔细拢了拢外面罩着的厚实绒边暖袄,这才将一个小小的手炉塞进他冰凉的手里。

“少爷今早又咳了两声,仔细些,万万吹不得风。”赵妈絮叨着,眼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她眼角余光瞥见屏风后静默侍立的身影,“阿照,你也仔细护着些炭火。”

她的声音放得更温和了些,带着对这个新来孩子独有的怜惜。

“是,嬷嬷。”沈照的声音不大,却极清晰。他已经换了干净的靛青布衣,虽然还是骨格伶仃的瘦削,但脸上那层冻饿的灰青褪去了,显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癯。他垂着眼,快步上前,接过赵妈递来的一个黄铜提梁食盒。这动作他做得还有些生疏,带着初次担当重任的谨慎。那里面装着少爷今日在学堂需备的几块精细点心和润喉的热蜜水。

沈照微垂着眼睑,余光却忍不住飞快地掠过被赵妈护在中心的江楚。小少爷细白的颈子在领口绒边下显得愈发脆弱,微抿着唇,仿佛那暖意也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气。沈照心口一缩,捏着食盒提梁的手指下意识紧了紧。他想把这暖炉捂得更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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