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

坐落在江府东南角的小小“静心堂”,笔墨纸砚的气息远比深宅后院的脂粉气更令人向往。这是江承嗣不惜重金请来的老举人陈夫子开蒙授业之地,除了府中子弟,能来此读书的非富即贵。偌大的书案铺着青毡,七八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跪坐如钟,案头墨已磨开,氤氲出微苦的芬芳。

江楚靠窗坐着,指尖微凉,便总是习惯性地轻轻拢着手炉。在他身侧略后一步的位置,侍立书墨的沈照微垂着头,姿态恭谨,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雪白的宣纸在陈夫子枯瘦有力的指节下被流畅的墨线填满。

那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大字,笔锋如刀刻,苍劲古朴。

“初入翰墨,先习其气,后摹其形。字即人之骨相,尔等当明其理。”陈夫子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地压在每个孩子的头顶。他捻了捻颌下花白的胡须,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今日先识此八字,熟读其意,再来习字。谁来诵一遍?”

短暂的静默,几个小公子面面相觑,有几个嘴皮子动了动,声音却含在喉咙里发不出。这些字于他们而言尚且太过陌生。

角落里一个锦衣玉冠的女孩子,是太守的掌珠唐茹,小鹿般清亮的眼里带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刚要开口,一个极清晰、吐字分明的嗓音,在只有翻书和咳嗽的静默中突兀又自然地响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是江楚的声音,一字一顿,平稳如磐,无半点结巴犹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音吸引过去。

陈夫子猛地抬眼看向沈照,眼中锐光一闪:“既识其字,可知其深意?”

这一问带着审视和考教,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这……”江楚蹙着眉,脑中一片空白,求救般的目光落在沈照身上。

夫子何等精明,立刻了解了其中之意,他目光转向沈照,“你知道?”

堂上其余公子小姐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沈照身上,有新奇,有不屑。沈照低垂着眼帘,恭敬地躬了躬身,声音不高却稳稳地传到每个角落:“天乃青玄,地承昏黄,初开混沌是为宇宙。万物生发,始于洪荒浩瀚。此八字,道尽天地初始之象。”顿了顿,他又轻声道,“学生蒙昧粗学,斗胆妄言,请夫子指正。”

他微微颔首,将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但那话语中对宏大命题的理解,已远超蒙童。尤其“蒙昧粗学”四字,坦荡谦逊,更显此子心性。

陈夫子捻须的手顿住了。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像是暗灰的炭堆里迸出一点火星。他不再发问,只深深地又看了沈照一眼,便转向堂下学子:“方才那番释义,尔等都听见了?当用心体味。”

整个上午的课业在朗朗读书与墨笔落纸的沙沙声中度过。轮到习字,江楚提笔,手腕虚软乏力,几个字写得形散意溃。江楚有些沮丧地搁笔轻咳。沈照默默地研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夫子挥毫的动作,那刀锋般的笔意似乎劈开了他眼中的某种混沌。

下学钟响,打破了书斋的肃穆。一群孩子便如挣脱樊笼的雀儿般涌向府内花园。三月阳春,积雪初融,园中那口半亩方塘水清见底,倒映着疏朗的枝桠。

江楚照例被赵妈扶到离水稍远的亭子里歇息。他微喘着,靠在亭柱边,望着水边喧闹的同窗。沈照无声地侍立在他身侧,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目光沉静地望着池水,那里仿佛还浸染着墨的痕迹。

“小姐!小姐小心啊!”一声焦急的娇呼突兀传来。只见太守千金唐茹由丫鬟杏儿陪着,正试图靠近水边去捞一片落在水面上的玉兰花萼。她穿着一身鹅黄裙衫,鲜亮得如同早春的柳芽。

唐茹探身太急,脚下卵石青苔打滑,惊呼声中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朝着冷冽刺骨的春水里一头栽去!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小姐!!”杏儿的尖叫撕裂了午后宁静。

池水冷得刺骨,唐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娇小姐,一入水便懵了,手脚乱蹬,接连呛了好几口水,冰冷和窒息瞬间淹没了她,只剩本能的挣扎。

变故骤生,岸边孩子们都吓呆了,一片混乱。

“救人!快救人!”杏儿撕心裂肺地哭喊,想要扑下水又畏惧那冰寒深浅。

就在这慌乱惊悸的瞬间,一个身影疾步从亭中冲出!是江楚!

他体质极弱,奔跑起来虚浮踉跄,小脸瞬间因这爆发而失了血色,嘴唇都泛了青紫。但他根本没看左右可用的仆从,目光急扫水边!

一截枯枝!一截被冬风摧折、昨夜才掉落在塘边、被残雪埋了半截的枯柳枝!灰褐粗糙,毫不起眼。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江楚猛地弯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那截冰冷湿滑的枯枝一头!

“快!抓着!”他朝着水里的唐茹用尽全力嘶喊,那声音因急促而破音,带着少年人罕见的厉色。同时,他将枯枝猛地探向水浪翻滚处!

冰冷的池水漫过唐茹的口鼻,她的挣扎已趋微弱。绝望中,那嘶哑的“抓着”像是黑暗中炸响的雷霆!一只湿透的、冻得发僵的手从水里猛地伸出,死死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最后力气攥住了探到眼前的枯枝末端!

枯枝很滑,水里的拽力更是沉重无比!江楚闷哼一声,被那股力道带得往前踉跄一步,差点扑到水边!他单薄的身体绷得像一张随时会断裂的弓,细弱的手臂爆发出惊人力气,牙齿紧紧咬在下唇上,几乎要沁出血珠。

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同样浸染着墨色痕迹的少年人的手,坚定有力地握住了枯枝的中段!是沈照,在江楚冲出亭子的瞬间,他已紧随其后。

两人合力,枯枝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水里的唐茹被这合力生生拽向浅水区!

“快!都来帮忙!”杏儿和几个反应过来的小厮丫鬟这才惊醒,七手八脚冲过去。岸上的人拉拽着枯枝和沈照、江楚,丫鬟小厮也跳进浅水连拖带抱。

唐茹终于被众人连拖带拽地弄上了岸。她浑身湿透,冻得牙关咯咯作响,华丽精致的鹅黄衣裙贴裹在身上,珠钗散乱,狼狈不堪。一双惊魂未定、犹带泪痕的杏眼,茫然又恐惧地睁着,第一时间就看向了岸边那个喘息急促、脸色煞白、仍在轻咳的救命恩人——江楚。

刚刚那一刻,天旋地转、冰冷窒息,唯有那个不顾自身孱弱、掷来枯枝、用尽全力嘶喊“抓着”的清瘦身影,牢牢地刻印在她惊悸未平的心湖深处。

江楚也喘息着,咳嗽更紧了些,但他只是看了惊魂未定的唐茹一眼,确认她无大碍后,便像是脱了力般,慢慢松开了紧握着枯枝的手。那枯枝粗糙的表皮上,还残留着他用力过度而压出的印痕。

沈照默默扶住有些摇晃的江楚,余光扫过瘫软在地、被众人围住的唐茹,又落在江楚那只松开枯枝后微微颤抖的手上。水波渐渐平复,像一块融了墨的青玉。 春尽夏深,又转秋冬。静心斋窗外的青竹褪了嫩绿,添了一层经霜的灰白硬朗。竹影落在那方靠窗的书案上,案头除了诗书笔墨,新添了厚厚一册翻得卷角发黄的《肘后备急方》。

沈照就着案头如豆的油灯,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色的竖排小字。他的身体依旧清瘦,但骨架上已覆了一层少年人抽条时新长出的肌肉线条,沉静的眼神穿透了昏黄的光晕,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仔细分辨着书中关于“肺气亏虚,久咳耗气”的方解。旁边放着一个炭笔抄写的小本子,墨色极淡,字迹却筋骨嶙峋,仔细记录着他琢磨出的几味滋补气血的药食相克之理。

炉子上炖的正是他反复试过数次的药膳。紫砂小煲盖缝里钻出细细一缕白汽,是黄芪混合着党参、百合的清苦香气,丝丝缕缕盘绕在寂静的深夜里,混杂着旧书的陈墨气息,竟沁出一种奇特的宁定。

这方角落,成了少年沈照心尖上最沉的烙印。

也成了江楚暗夜里的方舟。

屏风内传来压抑、撕心裂肺的重咳。一声连着一声,仿佛要把单薄的胸膛震裂。沈照几乎是立刻搁下书卷起身,动作快得像一阵无声的风。

他熟练地倒出温热的药膳,隔着屏风轻声道:“少爷,药好了。”

一只手伸出帘幔。手腕瘦得只剩下骨头,皮肤薄得能看见细小的青紫色脉络。沈照稳稳将那温热的碗放进去。屏风后一阵气促的吞咽,好一会儿,那急促如擂鼓的咳嗽才缓缓平息,只剩下细碎而疲惫的喘息。

沈照没有退开,就无声地立在屏风外,侧耳听着。月光穿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模糊的霜边,如庭中那株被风雪敲打的瘦竹。这守望,已成了习惯。他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日从枯枝上传来的、对方豁出性命般的微颤。只有这寂静相对的夜,少年冷硬如冰壳般的心底,才悄然裂开一道缝隙,灌进了微酸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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