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星森起身从床上下来，僵硬的四肢导致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不过他并不急着去什么地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出病房。
缘分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当他走出房间再三确认后，才发现这个医院是曾经爷爷去世的那一个。
医院里仍有他们曾经努力活下去的痕迹，有爷爷的气息，有他眼泪的倒影。
他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他可以不用再去悼念和缅怀，可是重新回到这里时，他却发现原来什么都没有过去。
他一直在一点一点地失去，直到他什么都不剩，只剩自己。
医院里人来人往，牵着小孩儿的大人从他身边擦过，忙碌的护士头也不抬地走过，更有无人照顾的老人躺在走廊的推床上同他一样沉默地望着来往的人。
高星森走到空无一人的楼梯口，窗外的阳光洒在防盗网上，他看见阴暗处，从前的自己坐在那里哭。
这个地方他太熟悉，爷爷病最严重的那些日子，他常常一个人坐在这里哭。
时光重叠，高星森沉默地走到那个位置，和从前的自己一起坐下，趴在自己腿上哭了起来。
-
“嗯，”陈树生说，“我会跟他说，如果他不愿意我不会帮你们劝他。”
“好。”
陈树生挂断电话，提着饭走到三楼楼梯口。
他的目光在上一层楼梯口蓦然顿住，匆匆的步伐也停了下来。
目光中高星森蜷着身子坐在四楼楼梯口哭着，像高一那个晚上，路过那条小巷，他看见的高星森。
一直以来，他觉得高星森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对于任何事情他都可以勇敢地去面对，他可以坦然地接受一切得失，对于任何坎坷都能一笑而过。
他以为高星森是个乐观向上、什么都不去追究的人，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很幸福。
偶然间听他说起他的过往，他觉得很心疼。
后来又在各种偶然中了解到高星森的一部分过去。他开始回忆过去的种种，又发现好多次，高星森笑时眼里总有悲伤的倒影。
他只是比较擅长伪装。
他比更多人还要敏感，很容易哭，很容易感到孤单。
刚刚高星森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其实没有别的原因，他只是，不想再看他一个人了。
楼梯间又响起均匀的脚步声，高星森仍然闷头哭着，忽觉周身一热，他被抱进一个温热的怀中。
“我。”陈树生修长的胳膊将他包裹着，轻轻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你继续哭，别管我。”
高星森愣了一下，抬手抱住他，靠在他怀里毫无顾忌地哭起来。
听着对方压抑的哭声，他觉得心脏像是被人切掉一半。陈树生轻轻环着他的脊背，突然发现高星森好像又瘦了。
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怀里的人哽咽着说：“别说出去。”
“我和高建德的事，我家里的事，别告诉他们。”高星森说。
“嗯。”陈树生很轻地应了一声。
良久以后，高星森哭得有些疲了，他吸了吸鼻子，从陈树生怀里探出头囫囵擦了下脸。
陈树生松开手，怀里温热的气息一点点散去。
他看向高星森哭得通红的脸，抬起手，在他红肿的眼睛上轻轻蹭了一下。
高星森那双刚刚哭过的眼弯了起来，笑着问他：“我现在是不是挺丑？”
陈树生的手抖了一下，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说：“不丑。”
高星森趴在自己腿膝上，偏头对他笑着，“骗人。”
陈树生叹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真的不丑。”
“好吧。”高星森把脑袋偏回去，望着楼梯下方，“陈树生，你别对我这么好。”
陈树生没说话。
“你这样我会越来越依赖你。”高星森说，“我本来都习惯了，你突然这样，我有点没法平衡。”
陈树生张嘴想要说话，高星森碎碎念一般截断了他，“我今天敢在你怀里哭，我明天就敢在你头上尿。”
陈树生：“……”
“所以，”高星森低着头，搓了把自己通红的脸，“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吧，对我冷淡一点。”
“是保持距离的意思吗？”陈树生眯起眼，有些不悦。
“没有。”高星森说，“你对我太好了，除了我家人，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怕我会越来越……总之，别对我这么好了，适当的狠心点，像昨天晚上那种事，你可以装作没看见的。”
装作没看见。
这是对谁狠心啊。
陈树生吸了口凉气，心里一阵一阵地疼，“没必要。”
“有必要。”高星森倔强道，“要是你以后交女朋友了，你总不能像这样把心思花我身上。”
他其实很喜欢这样，喜欢陈树生的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知道他一夜没睡陪着自己还帮自己处理完所有事情，除了愧疚他更觉得幸福。
刚刚哭时那个长久的拥抱，是高星森长久以来觉得最珍贵的东西。
他甚至希望陈树生能一辈子都这样，眼睛里只有自己。
但是一辈子那么长，总有一天陈树生也要交女朋友。就像当初送走徐雅，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还是及时止损。
“不交就是了。”陈树生说。
高星森微微一怔，轻笑道：“说什么呢。”
陈树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都恰到好处地打住了。
“你怎么不问我昨天是为什么那样？”高星森说，“你不好奇吗？”
“等你想说的时候告诉我。”陈树生说，“我随时都愿意听，但不是好奇。”
“不是好奇是什么？”高星森心里的郁结散去一些，情绪缓和了点，“同情吗？”
“不是。”陈树生望着前方。
“那是什么？”高星森望着他，泛红的眼睛亮闪闪的。
陈树生仍看着前方，缓缓说：“不想看你难过。”
高星森垂下脑袋，眼睛又红了一圈，“刚说完，又这样了。”
“怎样了？”陈树生皱眉。
“对我太好。”高星森说。
“我爱对谁好对谁好，你管不着。”陈树生烦道，“我有钱有精力关你什么事？”
“好凶啊。”高星森笑说，“待会儿又把我凶哭了。”
“……”陈树生转回脸，徐徐说道，“你妈妈想见你。”
高星森顿了下，没说话。
“你什么想法？”陈树生说，“不想见就不见。”
“想。”高星森说，“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是还是要见一下，我有点儿想她。”
-
天空中漫着乌黑的云，高星森从奢华的别墅里走出来。
“小森！”徐雅穿着一件薄毛衣就追了出来，“小森。”
高星森停下来，转头看向她。
徐雅快步走到他身前，抓着他的胳膊问：“你真的不愿意搬过来和妈妈一起住吗？”
高星森望着他，却不像小时候他澄澈的目光，他轻轻笑了一下，说：“嗯，不用。”
“你一个人，马上高考了，将来上大学怎么办？”徐雅眼睛红红的，“而且，妈妈很想你。”
高星森抿了抿唇，轻声说：“刚刚在里面都说清楚了，我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不需要，你也不要一直找我，这对你现在的家庭很不负责。”
“但是……”
“好了。”高星森轻轻拍了拍徐雅的手，把它从自己胳膊上拿下去，“别再执着这个问题了，我又不是奥特曼，我如果落魄到活不下去，不用你说就来投奔你们了，但是我现在真的过得很好，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
徐雅望着他，没有说话。
“回去吧。”高星森微微笑着，“挺冷的。”
说罢，她跟徐雅道了别转身走出大门。
黝黑的油柏路长长一条，从高星森脚下连到没有尽头的前方，高星森慢悠悠地走在上面，一点一点地回想刚刚在里面的谈话。
徐雅还是和以前一样善良又傻气，如果不是看到她丈夫脸上排斥和不虞的神色，他真的很想答应她。
他不需要优渥的生活环境，但他确实很需要一个妈妈，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和徐雅重归于好，但除了他和徐雅，谁都不想。
徐雅的丈夫婚前有一儿一女，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听着徐雅对他说的话，那是高星森第一次见到他的弟弟和妹妹，本以为会有温馨的拥抱，但现实总是很残酷，他只收到他们傲慢又鄙夷的目光。
那个房子里的所有人，除了徐雅，没人盼望他的到来。
但那个房子里的人都没有错，没人愿意生活几年的家里突然多出一个外人，错的是他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他不想成为谁的负担，来之前他就没有想过要答应徐雅，他只是想来看一看她生活的地方，确定她过得很幸福以后，他就没有任何缺憾了。
天空中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这条路太长了，高星森走得有些累，忽然间，揣在兜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看，是陈树生打来的电话。
高星森接通电话，那边传来陈树生的声音。
“结束了吗？”
在那栋房子里吃到的瘪，和那些压抑在心口的阴霾，这个瞬间突然烟消云散。
真好。
高星森勾起嘴，慢腾腾地走在路上，“嗯。”
“还在那儿吗？”陈树生问。
“刚出来，在路上。”高星森走得很悠闲，笑着说，“散步。”
“发个位置，我来接你。”陈树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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