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通常无情无义是拿来骂人类的,但事实上,与这世界的任何动物,抑或机器相比,人类才是拥有丰沛情感的一方,他们好像天生就有情感需求,要把感情寄托在人、动物、玩具甚至一张纸片上,越是艰难高压的环境下越是如此,这就是关一月屡次作出毫无逻辑的选择的原因。
而将这个课题往外延伸,探讨为何自然界的物种中唯有人类拥有这么丰富的情感活动,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就像机械智能是由高度文明的人类社会诞下,人也是自然界所诞下的最精细、最复杂的物种,复杂到他们身体的强度不如其他物种,却凭借脑力站到食物链的顶层,甚至飞出了星球。倘若以机械制造的眼光来观察人体,就会发现,人体是最鬼斧神工的一种血肉机器。
许多人穷极一生,就想要探究这一身血肉机器的奥秘,探究生命、基因的运作,探究大自然如神一般的造物之力,诸如关一月、年轻时的穆丽这样的人,可以说就是野心勃勃的,她们对这一道神明的权柄有着发自本能的求知欲。
回到当下,关一月没有对张星澜的类比发表什么评论,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张星澜面前的纸张。
“可以让我看看记录吗,只给我可以知道的部分就行。”
“可以。”
张星澜抽出记录,但那差不多就是全部了,只剩薄薄两张还在她面前。
关一月道过谢,开始读袭击事件的笔录。
真看到当时的笔录,关一月发现张星澜说风树与其他人相处融洽并不是空穴来风,有超过一半的人讲述那段时间的事情时不自觉偏向风树,他们对1号和2号有着明显的区别对待:将1号视为他们的自己人,以及2号仍然只是新来到隔壁队伍的同系列机械。
关一月读完,心里渐渐对那时的情况有了数。
当她放下记录,推还给对面,张星澜也打破现下的静谧。
“看来你有话要说?”
“是的。”关一月轻轻清了下嗓,好为接下来的对话保持一个清晰、易听的嗓音,“请容许我对这件事作一个我个人的理解。”
张星澜点头了,于是关一月开始她的讲述。
“在我们的联盟、我们的军队建立之初,也是有过艰难、缺乏资源的时候。”关一月提起一件仿佛毫无关系的事,“自己的星球需要建设、发展,星域之间又有肆意劫掠的强盗,因此大量的人与机器被送往太空的编军之中。其实这星域中有一些原本的住民,与我们同宗同源,但几十代下来,两边已经有了差异与隔阂,一开始相处并不融洽,可以说,这是个内外交困的时期。”
这都是人尽皆知的历史,但张星澜并没有质疑关一月跑题。
然后关一月话题又转了一次。
“我听说,我们的军队中保持着一项传统,可能开始的时间远远早于我们来到这片星域,就是新兵入队、或者每次开会,会在点名时把队伍中牺牲的士兵也一同报上名字,仿佛他们还在我们身边。假如牺牲的人数过多,也会说这支队伍‘共有2000人,今天实到20人’。”
“是有这样的仪式。”
“所以一个真正的名字对这些人来说是重要的。”关一月状似不经意地说,“许多人愿意付出、牺牲,但如果付出、牺牲得毫无意义,就像一粒尘埃落地,没有声响,无人铭记,好似无事发生,那付出与牺牲就太廉价了……我们人类也不是生来就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在曾经的野蛮时期,底层人活得拼尽全力,名字也起得敷衍了事,身上要是带点瘸子麻子的毛病,还会直接被人以‘王瘸子’、‘张麻子’的方式代称,究竟他们是否有缺陷外的真名倒是无人在意。只有活在文明中的人才能给自己和孩子一个响当当、寄托了期望的名姓,能让其他人正视自己,所以我想……”
关一月放慢了讲述。
“名字确实是重要的,当任何一朵花、一只动物、一个人被赋予名字,他们的存在就被特别标出、重视了。这件东西在当今已经是格外普通了,我们与自己的名字在一起,就像每日与空气相伴,完全习以为常,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在意。”
她说着,眼睛隔着桌子示意那些纸张:“但他不一样,他没有名字……一开始只有1号一台,他还是人形的,队友只管他叫风树,然后后来,有另一个‘风树’,一模一样的外表和配置,他们本就是一脉同生的对照样本,一模一样是必须的,所以就像所有的系列机器一样,‘1号’毁坏了,总会有‘2号’来替代他,队伍中永远都有一个正在运行的‘风树’。”
“我想2号确实威胁到他的个体存在了。”关一月为此总结,“他的‘生命’被嫁接到了另一个个体上,他不认可这件事。”
张星澜皱着眉头,注视纸张上的字句。
“或许吧,不过他采用的解决办法不可取。”
“当然,这是最下策的,他采取了他擅长的解决办法:有计划的进攻、毁灭。就像他每一次解决星盗的纷争。”
正如同关一月会把交战地点选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所有人都倾向于在自己的舒适区内解决问题,以提高胜算,模仿人类的机器或许也存在这样的惯性。
“我不太了解他这层次机械的构造,但我与他相处时,从来不知道他的内存有限,必须次次清理,我想你们的内存清除或许对他来说并不牢靠。”
对这个问题,张星澜没有探讨的意思。
不过,即便如此,以风树这么果断地攻击2号来看,他压根就没把2号当成和他一样的造物,能令他更换电磁或者橡胶子弹的对象只有人,关一月也很难说他是否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或许吧,从他探求“其他的解决办法”这点来看,他是有意识的。
“……我的话讲完了。”关一月说,但出于顾虑,她又加了一句,“我不清楚你们做的实验,这不是我的专业,但我想我们必须正视‘风树’这个系列不同于其他机械,机械不会去追寻自身的存在感,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造智能。”
“实验,这是他告诉你的吗?”
“不,不是,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关一月犹豫了一下,因为这件事实际也涉及到她自己的实验,“开枪的狙击手必定暴露自己的位置,除非他一直不说话,否则我必然获取信息。”
张星澜点点头,关一月发现自己看不出来她对先前那番交谈的看法,或许她本就只负责对话而不负责有看法。张星澜起身去接了杯水,然后放到关一月面前。
“谢谢。”关一月这才觉得口干舌燥,她喝了半杯。
等到关一月从先前的一番发言慢慢平复自己,把剩下的水喝完,冷静下来,张星澜才开口。
“好了。”她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好像第三轮了吧,你还想提问吗?”
“只要你愿意继续,我当然想,这次你先。”
关一月对这件事还是很积极,即便此刻她还没有第三个问题,也想继续下去。
“那好吧。”张星澜轻轻点着下巴,“说了这么多风树的事,这次我们来聊聊你,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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